第2章 黑瓦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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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像三声惊雷,炸响在她的耳边,也炸响在她的心里。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窄缝。赵老四那张泛着油光、像是永远洗不干净的胖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煤油灯的光线从他身后漏出来,勾勒出他肥硕的轮廓。他看到是她,似乎并不意外,那双被肥肉挤得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混合着贪婪、得意和某种施舍般怜悯的光。

他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肥壮的身躯,让出一条更宽的缝隙。

上官莲低着头,像一头被牵住鼻子的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间比她家整个堂屋还要大、还要“暖和”的屋子。炕烧得滚烫,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叶味、廉价白酒的刺鼻气味,还有一股……属于权力和欲望的、令人作呕的暖烘烘的气息。

赵老四自顾自地坐到炕沿,拿起炕桌上的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才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像黏腻的、刚刚舔过肥肉的舌头,缓慢而仔细地舔过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干瘪、但骨架依旧宽阔丰硕的身体。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破旧的棉袄,看到内里的苍白与虚弱。

“满囤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他慢悠悠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居高临下的戏谑和笃定。

上官莲的头垂得更低了,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那双露出黑乎乎脚趾的破布鞋,鞋帮上还沾着来的路上的泥泞。她的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几乎挤不出完整的句子:“村长……行行好……孩子们……快……快饿死了……谷雨,烧得说胡话了……”

赵老四“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端起那杯浑浊的白酒,滋溜一声,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享受地哈出一口酒气。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从上空落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上官莲,压得她喘不过气,四肢冰凉。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她知道这沉默的价码。

她停止了无谓的哀求。慢慢地,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她开始解自己那件灰扑扑、打了无数补丁的棉袄扣子。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那一个个用布条捻成的扣子,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承载着她全部的重量。一颗,两颗……每解开一颗,都像是在活生生地剥掉自己一层皮,露出下面血淋淋的、毫无防护的软肉。

当她粗糙的、带着泥土和草汁颜色、因为消瘦而肋骨依稀可见的皮肤,暴露在昏黄跳跃的煤油灯光下时,赵老四的眼睛骤然亮了,像黑夜里的饿狼。他放下酒杯,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走了过来……

那一刻,上官莲紧紧地、用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眼前的一切。长长的、干枯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垂死的蝴蝶翅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它像一块被扔在案板上的冻肉,冰冷,僵硬,没有知觉,任由宰割。她的灵魂仿佛真的飘出了体外,轻飘飘地悬浮在布满蛛网的屋顶房梁上,冷漠地、居高临下地、带着一丝悲悯地看着下面这具正在进行的、丑陋的、为了几口吃食而进行的交易。她听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听到男人粗重混浊的喘息,闻到那令人作呕的酒气和汗味,但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与她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刻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赵老四满足地、像是干完一件重活般喘着粗气,从她身上爬起来,随手从炕头那个漆色斑驳的木柜子里,摸出一个小布袋,看也没看,像丢一块骨头给狗一样,扔到她身边。

“拿着吧。省着点吃。”

上官莲默默地坐起身,默默地穿上冰冷的衣服,系好那些沉重的扣子。自始至终,她没有看赵老四一眼,也没有去看那个决定了她今晚行为的布袋。她只是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那布袋粗糙的质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剧痛。

她踉跄着站起身,像逃离地狱一样,快步走出那扇小门,重新投入冰冷刺骨的夜色怀抱。夜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她滚烫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只有一种彻骨的麻木。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口那个结了薄冰的水塘边,蹲下身,疯了似的用双手掬起冰冷刺骨的水,拼命地搓洗自己的脸、脖子、以及刚刚被触碰过的每一寸皮肤。她搓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这层被玷污的皮肉都搓掉,直到皮肤红肿发痛,几乎要渗出血来,才颓然地停下,望着漆黑水面倒映的、破碎而模糊的星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回到家,孩子们已经在冰冷的炕上睡着了,挤在一起互相取暖。麦穗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棉桃的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谷雨的烧似乎退了一点,呼吸稍微平稳了些。她点亮如豆的油灯,就着那微弱得可怜的光晕,颤抖着打开那个布袋。里面是五个白面馒头,雪白雪白的,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刺眼得让人想流泪。馒头还带着一丝炕头的余温,那温度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指尖。

她的眼泪,直到这一刻,才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那些情绪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磨平了。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无边无际的、无法言说的绝望,像黑龙港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哭声。咸涩的泪水疯狂地涌出,流进她干裂的嘴唇,和手臂上被牙齿咬出的、深深的血丝混在一起,那味道,又咸又腥,是她生命的滋味。

她把馒头小心地藏进瓦罐深处,只掰了一小块,用温水泡软了,第二天一早,一口一口,喂给迷迷糊糊的谷雨。看着儿子无意识地、贪婪地吮吸着那点软烂馒头的样子,看着她小小的喉管因为吞咽而上下滚动,她心里那点刚刚在塘边冒出来的、想要一了百了的脆弱念头,又被狠狠地、无情地压了下去,碾碎成粉末。

不能死。死了,孩子们怎么办?谁去给他们找下一口吃的?这黑瓦罐,谁来看守?

从那时起,这黑瓦罐里,就不仅仅装着偷来的、省下的粮食,更装进了她的血,她的泪,她那被一次次碾碎又被迫一次次用生存的黏合剂粘合起来的、残破的尊严。

每一次,从赵老四那里,或者从其他能换来一点点粮食的地方回来,她都会往瓦罐里放一点东西。有时是一小把金贵的玉米,有时是一小撮雪白的盐巴,有时,实在什么也放不进去,她就只是抱着这个冰冷沉重的瓦罐,把脸贴在粗糙的罐壁上,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仿佛能从这沉默的陶器里,汲取一点点微弱的、活下去的力气和温度。

她也开始把孩子们每次生病后脱落下来的胎发,以及他们那早已干枯的脐带,郑重地放进去。仿佛把这些代表着生命起源和脆弱的东西深深地藏起来,就能把孩子们的命牢牢地拴在这个罐子里,拴在这个家里,不让无情的厄运和病痛把他们夺走。

瓦罐越来越沉,她的心,也越来越硬,越来越沉默,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淬火的铁。

此刻,上官莲从漫长的、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挣脱出来,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她把那些胎发和脐带,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像对待初生婴儿般,重新用蓝布包裹好。她把那张承载着青春与梦想的结婚证,仔细地、沿着原有的折痕折起,覆盖在蓝布包上。然后,她抓了几把那些灰黄的玉米粒和黑褐色的红薯干,小心地覆盖在最上面,掩埋掉所有的秘密和柔软。

盖上盖子,那一声轻微的“噗”,像是为这段回忆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她抱着瓦罐,再次蹲下身,把它重新放回墙角的暗洞里,用那块土砖仔细地、严丝合缝地堵好,还用手掌用力拍了拍,确保看不出任何痕迹。最后,她把那些引火的麦秸烂树枝重新堆覆盖上去,一切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酸痛的腰,扶着墙壁,慢慢地站了起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她的腿脚有些发麻。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浓厚的白雾,翻滚着,上升着,然后,像她的那些秘密一样,慢慢地、无可奈何地消散在灶房浑浊的空气里。

屋外,传来大女儿麦穗更加清晰、带着怯懦和期待的呼唤:“娘……我饿……肚子咕咕叫……”

上官莲转过身,脸上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那种近乎麻木的、风雨不动的平静。所有的波澜,所有的痛苦,都被她深深地锁在了心底,锁在了那个黑瓦罐里。她走到冰冷的灶台前,蹲下身,抓起一把干燥的麦秸,用火柴点燃,塞进灶膛。潮湿的柴火起初只冒浓烟,呛得她一阵剧烈地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流过她粗糙的脸颊。

她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分不清那上面是烟呛出的泪水,还是别的什么。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响声,由小变大,像一声声微弱而执着的叹息,在这清冷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她从那个放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到的米缸里——其实里面只有薄薄一层垫底的糠皮和几块嚼不动的野菜干——舀出小半碗掺了麸皮的玉米面,准备搅和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黑瓦罐里的粮食,不到山穷水尽、生死一线的关头,是绝对不能动的。那是这个家最后的堡垒,是压在生命天平最底端、那枚最沉、也最见不得光的砝码,是她和孩子们,能在这片贫瘠而又充满韧性的土地上,挣扎着,活下去的,最后的底气。

灶膛里的火苗终于战胜了潮湿,旺了起来,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脸,明明灭灭。她那曾经丰乳肥臀、如今被生活磨损得只剩下坚硬骨架的轮廓,在跳跃的光影里,像一尊承载了太多苦难、秘密与不屈力量的、沉默的地母像。

这黑瓦罐,和她一起,还将继续承载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在这片望不到边的盐碱地和漫长的寒冬里,一步一步,挣扎着,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