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瓦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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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了张满囤的头七还没过,上官莲就拆了孝布,下地了。

日子像村东头那架老破水车,轱辘上缠满了水草和烂泥,转得费力,还吱吱嘎嘎地响,可还得转。不转,这一家老小就得渴死,饿死。

她从坟地回来,棉鞋底子上沾满了黑龙港流域特有的、带着咸腥气的黄胶泥。她没急着掸掉,就那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院子。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掉得更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像个瘦骨嶙峋的乞丐伸着讨饭的手。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硬邦邦的地上跳,啄食着前日撒落的、寥寥无几的纸钱碎屑。

她没进正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张满囤身上那股子混合了草料、脓血和绝望的气味。她一扭头,扎进了旁边低矮、昏暗的灶房。屋里冷得像个冰窖,锅灶冰凉,昨日的凄凉仿佛还凝在空气里,带着一股香烛和黄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她没急着生火。肚子里空捞捞的,像揣着个空洞的回声壁,但她感觉不到饿,只是一种麻木的虚脱。她在灶台前站了片刻,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然后,她像被什么牵引着,走到墙角,蹲下了身。

墙角堆着些引火的麦秸和烂树枝。她用手,那双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裂口和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颜色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杂物,露出下面一块看似与别处无异的、糊着泥巴的土砖。她的手指在那块砖的边缘摸索着,找到那处微小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松动处,然后,用力而缓慢地,将它抠了出来。

土砖被挪开,墙壁上露出一个黑黢黢的、约莫瓦罐大小的洞。一股阴凉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她探手进去,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活物。她的手臂几乎完全伸了进去,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陶器表面。

她定了定神,用手臂和手掌圈住罐身,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那个专属的巢穴里捧了出来。

那是一个陶制的瓦罐,肚大口小,通体黝黑,像是被灶台的烟火熏燎了上百年,吸饱了人间的愁苦。罐身的釉色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粗糙的陶胎,摸上去沙沙的,像老人皴裂的皮肤,记录着岁月的风霜。这就是她的黑瓦罐,比她的命还重。

她把瓦罐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陶壁瞬间透过单薄的衣衫,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栗。她像抱着一个婴儿,本能地想用体温去暖它;又像抱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罐子很沉,里面装的,似乎不是寻常的物事,而是这十年来每一个饥肠辘辘的夜晚,每一次忍辱负重的交易,所有说不出口的艰难和不得不咽下的苦楚。

她抱着瓦罐,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炕沿坐下。炕席是破的,露出底下发黑的炕土。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太久、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旧抹布,死死地捂在这片盐碱地的上空。院子里的麻雀似乎也觉得无趣,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更深的寂静。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瓦罐,目光复杂得像在看一个共生共存的怪物,又像是在看唯一的神只。她伸出那双见证了这个家所有兴衰起落的手,它们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仿佛即将开启的不是一个瓦罐,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或者,是她自己血淋淋的胸膛。

她揭开了瓦罐的盖子。

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这间小小的灶房。有陈年粮食受潮后发出的、带着些许甜腻的霉味;有深处泥土带来的、阴凉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时间和记忆的、沉闷的、几乎是实体般的味道,像是无数个叹息和眼泪被压缩、发酵后形成的固体。

罐子里没有金子,也没有银元,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与这个家绝缘。最上面,是一层干瘪的、颜色发暗的玉米粒,它们不是金灿灿的,而是灰黄中带着黑点,粒粒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指头缝里、从老鼠嘴里拼命抠搜、争夺出来的生存凭证。玉米粒下面,压着几块硬得像石头片、边缘蜷曲的黑褐色红薯干,看着就硌牙,却是饥荒年月里最实在的指望。

她的手指像犁铧一样,轻轻拨开这层“浮财”,探向更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用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到原本是蓝色的破布包着的小包裹。

她的呼吸骤然一紧。动作变得更加轻柔,甚至带上了几分虔诚。她小心地将那个小包裹取了出来,放在膝盖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颤抖着,解开了那个打着死结的蓝布包裹。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绺绺细软的、颜色不一的头发。有的乌黑浓密,像初夏的夜;有的微微泛黄,像营养不良的麦苗。它们都被红色的棉线——不知是从哪件破衣服上拆下来的——仔细地捆着,一小撮一小撮,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还在依偎着母体时的温度。那是麦穗、棉桃、谷雨他们几个,来到这个世上,剪下来的第一缕胎发。

胎发旁边,是几段干枯发黑、扭曲着、像是细麻绳一样的东西——那是孩子们脱落下来的、连接过她和他们的脐带。曾经的血脉相连,如今变成了这般干瘪的模样,却依然是斩不断的根源。

在这些象征着生命起源的物事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脆硬的纸。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折叠处,将它展开。那是她和张满囤的结婚证。证件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只有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还顽强地显示着曾经的影像。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紧挨着,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拘谨而又充满憧憬的笑容。那时的张满囤,眉眼英气,肩膀宽阔,仿佛能扛起一整座山;那时的上官莲,辫子粗黑油亮,胸脯高耸饱满,像熟透的果实,眼睛里像含着两汪清泉,水汪汪的,映着对未来的全部想象。

她的手指,那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照片上那两个年轻的面庞。指尖传来的粗粝感,不知是纸张历经风霜的痕迹,还是她自己皮肤皴裂的触觉。照片上那明媚而充满希望的笑容,像烧红的针一样,狠狠地扎进她的心里,带来一阵尖锐而持久的刺痛。时光啊,它不仅是杀猪刀,更是熬煮苦难的大锅,把活生生的人,熬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黑瓦罐,就是她的命,她的根,她全部的历史和背负,是她在这个残酷世界上,为自己和孩子们挖掘的、最后的避难所和坟墓。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十年前,张满囤刚瘫了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家里顶梁柱塌了,工分没了,粮食也就彻底断了炊。那时候,麦穗才八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棉桃六岁,眼睛大得吓人,谷雨还在蹒跚学步,扯着她的裤腿,咿咿呀呀地喊饿。孩子们饿得哇哇哭,那哭声不响亮,是那种有气无力的、像小猫一样的哀鸣,却更能撕碎人的心肺。

她抱着见了底的米缸,眼泪早就流干了,眼眶干涩得发疼。她像疯了一样翻遍了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连墙缝、老鼠洞都掏了,也只掏出几粒带着霉味的糠和几只惊慌失措的潮虫。

就是那个时候,在一个饿得头晕眼花、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午后,她在堆放杂物的角落,看到了这个不知哪个祖辈留下来的、曾经可能用来腌咸菜的破坛子。它那么黑,那么旧,那么不起眼。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它抱出来,用清水刷了又刷,虽然刷不掉那浸入陶骨的黑色,却仿佛赋予了它新的使命。它变成了她的“黑瓦罐”,她的诺亚方舟。

她开始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储存冬粮的田鼠,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甚至带着一种罪恶感地往里面囤积任何能吃、能续命的东西。

她在地里给生产队干活,收工后,别人都走了,她还在地里逡巡,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寸土地。看到遗落的麦穗、豆荚,哪怕只有一两颗籽实,她也会像发现宝贝一样,心脏狂跳着扑过去捡起来,迅速而隐蔽地藏进贴身的衣兜里,或者塞进扎紧的裤脚。在队部分配那点可怜的口粮时,她趁着会计打算盘、干部们说话的间隙,会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偷偷抓一把玉米粒或一小撮杂面,攥在手心,直到汗水把它们浸湿,再迅速塞进裤腰特意缝制的小口袋里。在河边洗那些苦涩难咽的野菜时,她会把其中最嫩、最肥的几根悄悄留下,藏在篮子底层,带回家晒干了,小心地掰碎,放进瓦罐。她甚至学会了在更深人静的夜里,像鬼魅一样溜出家门,借着微弱的星光,去偷生产队田里还没完全长成、指头粗细的红薯秧子,那带着白色浆液的藤蔓,嚼在嘴里,又涩又麻,但能骗过辘辘的饥肠。

每一次,当她成功地把一点点“战利品”偷偷添进瓦罐,听着那细微的、沙沙的落底声时,她的心都像揣了一只发了疯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怦怦怦,快要跳出来。浑身瞬间冒出冷汗,浸湿她破旧的衣衫,又在夜风里变得冰凉。她怕啊,怕被人发现,怕被那些戴着红袖箍的人当作“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贼拉出去批斗,脖子上挂上破鞋,头上戴上高帽。那样,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孩子们就彻底没活路了。

可她没办法。当她回到家,看到孩子们蜡黄的小脸,摸着他们瘦骨嶙峋、几乎一捏就碎的胳膊,任何恐惧,任何羞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母兽般的决绝压了下去。活下去,让孩子们活下去,成了支撑她一切行为的、唯一的信念。

这瓦罐,是她用几乎磨灭的尊严和提心吊胆的胆量,一点点填满的。

后来,地里能偷的、能捡的越来越少了,瓦罐的增添速度远远赶不上消耗的速度。孩子们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她。谷雨发起高烧,小脸通红,嘴唇干裂,说着胡话。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把心一横,在那个没有月亮、只有寒风呼啸的晚上,用锅底灰胡乱抹了把脸,试图掩盖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容颜。她趁着夜色浓重,像一抹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了村东头那栋唯一的、有着高高院墙、气派非凡的青砖瓦房。那是村长赵老四的家。那扇平日里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散发着猪食和泔水混合馊臭味的小侧门,此刻像一张等待着吞噬她的、野兽的嘴巴。

她抬起手,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几乎无法弯曲。寒冷和恐惧让她牙齿打颤。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仿佛每数一个数字,就能积聚一丝勇气。最终,那积聚起来的、微薄得可怜的勇气,推动着她的手指,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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