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驴踩碎的月亮(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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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梅嫂子……姑奶奶……你行行好,千万……千万不敢说出去啊……”他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我给你磕头了……我真不是存心的……老天爷作证……”他边说,边真的弯下膝盖,就要往满是碎石的地上跪。

“磕头?”孙秀梅厉声打断他,语气稍稍放缓了一些,但那股子拿捏住对方命门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像一条刚刚浸过水的牛皮绳,勒得赵大壮喘不过气,“磕头能把你眼睛里看的脏东西磕没了?磕头能让屯里人忘了你这档子龌龊事?起来!瞧你那点出息——一个大老爷们,上跪天地祖宗,下跪爹娘恩人,跪我一个寡妇算怎么回事?”

赵大壮僵在原地,起也不是,跪也不是,姿势极其别扭。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混合着泥污,下意识地在裤腿上擦拭着,留下一道道肮脏的痕迹。老黑驴在旁边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发出“噗噗”的声响,时不时再打两个响鼻,像是在催促这尴尬的局面快点结束。

孙秀梅快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河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哗哗流淌,被惊走的虫鸣又渐渐响了起来,蟋蟀在草根底下扯着嗓子嘶叫,蝼蛄在松软的泥土里拱出细小的土粒;远处那片黑沉沉的高粱地,在夜色里像一片无声翻涌的墨海;上官屯零星的灯火在东边闪烁着,透着一种与此刻河套边的冰冷紧张截然不同的、微弱而温暖的烟火气。她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赵大壮的心上:“想让我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也成。你得帮我办件事。”

赵大壮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强烈的希冀光芒:“啥事?你说!只要我赵大壮能办到的,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干!”他生怕孙秀梅反悔,连“上刀山下油锅”这种平日里绝不会说出口的狠话都喊了出来,完全没考虑自己是否真有那个胆量和能力。

“用不着你上刀山下油锅。”孙秀梅又往前逼近了两步,湿漉漉的身体散发出一股混合了汗味、河水腥气、以及野蒿草清苦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赵大壮一阵头晕目眩。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贴着赵大壮的耳朵根说的——虽然两人之间还隔着三四步的距离,但那声音就像一根轻柔的羽毛,搔刮着赵大壮的耳膜和神经,“你看见北坡那片集体林子没?就是紧挨着老坟圈子的那一片,里头长着几棵挺直的杨树——都有碗口那么粗,杆子直溜,是做家具的好料子。”

赵大壮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人凭空扔进去一块大石头。他当然知道那片林子——那是上官屯的集体财产,每棵树上都刷着显眼的白色石灰浆,村长王胖子三天两头就在大喇叭里喊,“严禁偷伐集体林木,抓住严惩不贷”!谁要是敢动一棵,被抓住了,罚款还是小事,最可怕的是被拉去游街示众,那脸面可就彻底丢尽了,在这屯子里再也难做人。去年邻村就有个后生,因为偷砍了一棵歪脖子柳树搭猪圈,被民兵抓住,当众扒了上衣,用皮带抽得脊梁上全是紫棱子,还罚了整整三十块钱——那三十块钱,够买多少斤盐、多少灯油啊!

“明晚,还是这个时候,”孙秀梅的声音像夜行的蚊子,细微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字一句地钉进赵大壮的脑海,“你带上锯子,去给我放倒两棵,截成一米来长的木料,藏在河滩西边那片最密的芦苇荡里——记住了,是西边,平时没人去的那片。”她顿了顿,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钩子,牢牢锁住赵大壮闪烁不定的眼睛,“事情办成了,今晚你看到的、听到的,统统都烂在我肚子里,带进棺材,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要是办不成……”后面的话她没有明说,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月光下,她那一口整齐的牙齿闪烁着白森森的光,像数九寒天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子,“我就去村长那儿告发你,不但告你偷看我洗澡,还告你……强奸未遂!你自己掂量掂量,这‘强奸未遂’的帽子扣下来,你赵大壮有几个脑袋能扛得住?”

赵大壮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了,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连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他看着孙秀梅那双决绝中带着一丝疯狂的眼睛,再想想“强奸未遂”这四个字可能带来的后果——那绝不仅仅是批斗、罚款那么简单了,那是要被绑起来,扭送到公社,甚至县里的公安局,判刑,坐牢,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度过三年五载!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想说“我不敢,那是要坐牢的”,可话到嘴边,看着孙秀梅那副“你不答应就鱼死网破”的架势,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现在要是不答应,孙秀梅很可能立刻就会大喊大叫,他今晚就别想全须全尾地离开这河套了。

他本性老实巴交,长这么大,连邻居家篱笆上的一根黄瓜都没偷摘过——记得他侄子小时候偷了隔壁张奶奶家一个梨,被他知道后,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屁股,亲自押着侄子去登门道歉。可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草蛇,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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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他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那杨木……是集体的……抓着……真会坐牢的……”

“坐牢?”孙秀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你现在不答应,信不信我立马就能让你去蹲笆篱子(监狱)——你选哪个?”她往前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气,“那林子偏得很,紧挨着老坟圈子,平日里大白天都没几个人敢去,你夜里去,手脚麻利点,锯两棵树,谁能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再说了,我只要两棵,又没让你把林子都砍光——只要你把活儿干得利索,连坟地里的老鬼都发现不了!”

老黑驴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绝望而沉重的心情,不安地甩动着硕大的头颅,低下头,鼻子凑近那片被它踩得粉碎、至今仍在微微荡漾的月影,徒劳地嗅了嗅。水面上的银光随着波纹晃动,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回最初那轮完整的圆月了。

赵大壮失神地看着那片破碎的月光,又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孙秀梅——湿透的头发紧贴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还在不断地往下滴着水珠,水珠滚过她的锁骨,像一颗颗小小的、哀伤的珍珠;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里面充满了豁出去的狠厉,但若仔细看,似乎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脆弱。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屯里杂货店门口,看见孙秀梅领着她那瘦小的儿子——孩子身上穿着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裳,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干硬的玉米饼子,眼巴巴地望着店里那个崭新的、刷着黄漆的方桌子。当时他还心里纳闷,孙秀梅为啥盯着那桌子看了那么久。此刻,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她要这杨木,恐怕是想给儿子打一张能稳稳当当吃饭的方桌,让孩子不用再蹲在炕沿边,或者趴在摇摇晃晃的破箱子上吃饭。

这个念头让他坚硬、恐惧的心肠稍微柔软了一下,但随即,更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河腥味的夜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颓然地耷拉下脑袋,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几乎听不清的、沉重的字:

“……干。”

孙秀梅脸上那紧绷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一丝如同初春冰面裂痕般细微的笑意瞬间闪过,随即又被更深的冷漠覆盖,只剩下猎人终于看到猎物落入陷阱后的那种疲惫的平静。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利落地转过身,迈步走上河岸,拿起平石上的粗布衣裳,慢条斯理地开始穿戴。她先穿上那件斜襟的上衣,布扣子是用同色布条细细拧成的,她扣扣子时,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河水的冰凉,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她丰腴的身体上,将每一道起伏的曲线都勾勒得惊心动魄,连后背那道因为难产而留下的、长长的浅粉色疤痕,在月光下都清晰可见。

赵大壮不敢再看,慌忙弯腰捡起掉落在泥水里的缰绳,牵起那头沉默的老黑驴,像逃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来时的那片小树林。他的脚步仓促而凌乱,鞋跟踩在落叶和碎石上,发出“沙沙”、“咯吱”的声响,连下巴上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都浑然不觉。身后,传来孙秀梅不轻不重、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上的最后一句叮嘱:

“记死了,明晚这个时候,两棵杨木,一米长的料——要是敢耍花样放鸽子,你知道会是啥下场。”

后面更具体的威胁她没有说出口,但正是这种留白,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赵大壮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死死攥着缰绳,牵着他的老驴,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里、他那间同样破败的土坯房方向走去。小树林里的风带着凉意,吹在他被冷汗和河水打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阵寒颤。老黑驴温顺地跟在他身后,走得很慢,时不时还回过头,望一眼那片逐渐远去的、闪烁着粼光的河面,像是在留恋那口没能喝到的、清凉的河水。

河滩上重新陷入了沉寂,只有河水永不知疲倦的哗哗流淌声,像大地低沉而永恒的呓语。月亮悄无声息地移到了中天,清辉依旧无私地洒满河滩,将每一块鹅卵石都照得发亮。只是,那洼曾被驴蹄踩碎的浅水里的月影,终究是无法恢复原状了——只剩下无数细碎的银斑,在水波中徒劳地晃荡、闪烁,像谁不小心遗落在人间的、拼凑不起来的梦的碎片,又像无声滴落的、冰冷的眼泪。

孙秀梅穿好衣服,又在河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湿透的粗布衣裳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极其不舒服,但她似乎毫无所觉。她望着赵大壮消失的那片黑黢黢的树林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计谋得逞的得意,也没有胁迫他人后的愧疚,只有一种如同脚下河水般深沉流淌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夜风吹过宽阔的河面,带来一丝真正的凉意,拂动了岸边的紫穗槐丛,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像是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在无声地预兆着——这个看似平常的夏夜之后,上官屯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之间,以及他们各自的命运,将会被卷入怎样无法预料的、充满泥泞与挣扎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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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脖子上那个已经有些变形、却始终没有摘下的银项圈——那是她男人还在世时,用挖河挣来的第一笔钱,特意去镇上银匠铺给她打的。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想起儿子昨天傍晚蹲在门槛边吃饭时,仰着瘦黄的小脸对她说:“娘,狗蛋家都有方桌子吃饭,咱家的破箱子老是晃,汤都洒了。”当时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心里却像被一把生锈的犁铧狠狠犁过,痛得抽搐。她知道,那两棵杨木,或许就能换来一张结实、平稳的方桌,让儿子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挺直腰板坐在桌边吃饭,不用再担心碗会倾倒。

远处,上官屯方向老槐树下的喧闹似乎终于散尽了,只剩下零星几点如豆的灯火,在无边无际的浓稠夜色里顽强地闪烁着。村长王胖子家的灯还亮着,窗户纸上映出他媳妇走来走去的身影——大概是在收拾碗筷,或者督促孩子睡觉。那灯光昏黄,微弱,却透着一股子属于“家”的、实实在在的暖意,与河套边这片冰冷的月光和她心底的荒凉,形成了尖锐而又无奈的对比。

孙秀梅最后看了一眼岸边浅水里那片永远无法复原的破碎月影,毅然转过身,钻进了茂密的芦苇丛。坚韧的芦苇叶子划过她裸露的胳膊,留下几道浅浅的、刺痒的红痕,她却浑然未觉。她的脚步很轻,却很坚定,像一尾终于完成了某种神秘仪式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回了属于她的、充满困境却也必须坚守的生活深处。

只有河水还在不知疲倦地哗哗流淌,只有月亮还在高天之上冷漠地悬照,只有那片破碎的月影,还在岸边的浅水里徒劳地晃荡、闪烁——晃荡着这个夏夜无法言说的秘密,晃荡着高密东北乡这片土地上无尽的燥热与冰冷的月光,也晃荡着人性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面前,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善与恶,挣扎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