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泥(2/2)

新笔趣屋【www.xbiquwu.com】第一时间更新《爱情六十四封》最新章节。

他当场拍板,将李铁山的瓮窑列为灾后文化产业重点扶持项目,由县里出面协调,引进一套小型的、专门针对传统窑炉设计的环保除尘设备,并给予一部分专项资金补贴。同时,指示文化馆必须派人下来,协助李铁山系统性地整理、记录焦村黑陶的整套烧制技艺,尤其是那神秘莫测、可遇不可求的“窑变”技术。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李铁山听着那些陌生的词汇——“除尘设备”、“专项资金”、“技术整理档案”——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双沉郁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对着那位老者,也像是对着这片生他养他、又屡次折磨他的土地。他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道理,但他听明白了,他的窑,能继续存在下去了,而且,是被允许的、以一种更“干净”的方式,把这祖辈传下的火,烧下去。

设备的安装和窑炉的改造,花了些时日。当那台嗡嗡作响、带着银亮铁皮管道的“怪家伙”终于被小心翼翼地连接到修复好的瓮窑上时,李铁山盯着那不再冒出呛人黑烟、只蒸腾着淡淡白色水汽的烟囱,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触摸着那被改造过的、尚有余温的窑壁,那触感陌生而冰凉。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新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最终,所有的纠结,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静地融入了这片土地。

日子,就在清理不完的淤泥、修复不完的房屋、等待新生命的焦灼和适应新窑炉的摸索中,一天天艰难而又顽强地向前爬行。

当秋风吹过凤凰山,卷起第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尚未完全干透的泥地上时,红梅在一个天高云淡、空气中开始透出凉意的下午,发作了。没有去医院,也去不起,就在这间刚刚重新支起门板、墙壁上水渍未干的饭馆里,请了村里经验最老、手最重的接生婆。李铁山被毫不客气地赶到了门外,像个被抽掉了魂的木偶,在满地狼藉的院子里来回转圈,脚步沉重而凌乱。里面传来红梅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痛苦呻吟,一声声,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老茧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时间像是凝固了的黏稠的糖浆,每一秒都拉扯得无比漫长。

终于,一声极其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利剑,劈开了焦村秋日下午沉闷的空气,也劈开了李铁山心中那厚重的、几乎令他窒息的阴霾。

接生婆撩开门帘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甚至有些得意的笑容,大声道:“是个带把的小子!嗓门亮得很!母子平安!”

李铁山像是被这声音猛地推了一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进去,差点被门槛绊倒。炕上,红梅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汗水浸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嘴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渗着血丝。她疲惫地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眉宇间那常年凝结的郁气,似乎被这一场生死搏斗冲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种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微弱而柔和的光晕。她身边,那个用旧被单包裹着的、小小的、红彤彤的肉团,正肆无忌惮地挥舞着两只小拳头,闭着眼睛,张着没牙的小嘴,用尽全身力气嘹亮地哭着,那哭声纯粹、原始,充满了对这陌生世界最直接的宣告和挑战。

李铁山僵在炕边,像个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他看着那个小东西,看着他皱巴巴、如同小老头般的脸蛋,听着他那仿佛能穿透墙壁的、充满了不屈生命力的哭声,一种陌生而汹涌的、完全不受他控制的情感,像积蓄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泲河洪水,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用沉默、倔强和麻木筑起的堤坝。他下意识地伸出那双烧了半辈子窑的、粗粝得能磨破砂纸的大手,想要去触摸一下那团柔软的生命,指尖却在距离那娇嫩肌肤一寸远的地方,猛地停住了,微微颤抖起来。他怕,怕自己手上那些粗硬的、洗不净的老茧和疤痕,会弄疼了这豆腐般的人儿。

红梅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他这副罕见的、如同孩童般无措的样子,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羽毛:“摸摸他……没事的……他是你儿子。”

李铁山的手指,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圣的指引,终于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婴儿那温热、柔软、如同最细腻绸缎般的脸颊。

那一瞬间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强烈的电流,从他粗糙的指尖猛地窜入,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备和坚硬。一种混杂着巨大恐慌、无边责任、以及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酸涩而滚烫的柔情,像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生。

他俯下身,深深的,看着红梅那双疲惫却闪着微光的眼睛,又看看那个依旧在宣告存在的小生命,喉咙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哽咽着,嚅动着,想说点什么,哪怕是最简单的“辛苦了”或者“谢谢”,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最终,他只是伸出那双大手,用那粗糙得如同砂轮般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擦去了红梅眼角那混合着汗水与泪水的湿润。

几天后,红梅的身体稍微有了一丝力气,她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小脸的儿子,和李铁山一起,慢慢地走到了瓮窑旁。窑已经彻底修复,旁边矗立着那台银灰色的、象征着新时代规则的除尘设备,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冷静的光泽。窑火,已经在那被改造过的炉膛里,重新点燃,在新的约束下,平稳地、驯服地燃烧着。

在窑洞旁,那片被洪水慷慨而又残忍地覆盖了厚厚一层肥沃淤泥的空地上,李铁山已经用铁锹,一锹一锹地,翻垦出了一小片深色的、松软的新土。这泥土黑得流油,带着洪水从上游带来的、未知的养分和生命的气息。

李铁山从尚有余温的窑里,拿出一个新出窑的、什么纹饰也没有的、保持着泥土最原始本色的粗陶花盆。盆形朴拙,甚至有些歪斜,却透着一股子扎实的力量感。他蹲下身,用一把小铲子,将松软油黑的新土,一捧一捧地,仔细地填进花盆里,直到填满。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缝成的布包,里面是几颗他之前在清理废墟时,从那些被洪水淹死、却依旧在枝头留下了最后种子的野花上,一颗一颗收集来的、饱满而沉默的花种。

他捏起那几颗小小的、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种子,像是进行某个庄严的仪式,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埋进了花盆中央那松软肥沃的新土里,轻轻用手压实。

红梅抱着怀里那个吃饱了奶、此刻正安静睡去的孩子,站在他身边。秋风吹拂着她略显枯黄却梳理整齐的头发,她看着李铁山专注而认真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那道依旧显眼的伤疤,看着那口历经劫难、烟火气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来的老窑,看着盆中那深色的、孕育着无限生机与希望的泥土。

远处,泲河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声音低沉而绵长。凤凰山默然矗立,山体上被洪水冲刷出的沟壑如同新的皱纹。

李铁山直起腰,将那个种下了未知与期盼的花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修缮一新的窑洞口。那里,既有古老的传承,也有崭新的规则,更有他们共同挣扎求来的、微弱却顽强的未来。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红梅怀里的婴儿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咿呀声,如同梦呓。

新生命的呢喃,瓮窑中沉稳燃烧的火焰,以及这片饱受创伤却再次顽强孕育着生机的土地,在这一刻,被秋风吹拂着,奇妙地交织、融合在一起,仿佛在共同吟唱着一曲低沉而坚韧的歌谣。那歌谣,关于毁灭与重生,关于绝望中开出的花朵,关于在地下汹涌了太久太久的暗河,终于,曲折而又倔强地,冲破了所有阻碍,见到了那一线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