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窑变新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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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泼天的大雨,像是把积攒了半年的憋闷一口气都泻干净了。雨后初晴,凤凰山像是被狠狠搓洗过一遍,绿得晃眼,泲河里也终于又见了点浑浊的水流,呜咽着往前淌。可焦村人心里的那些淤泥、那些硌硬人的碎石子,却没那么容易被冲走。

雨夜瓮窑前那场风波,像一块被扔进茅坑的大石头,激起的可不是水花,那是铺天盖地的粪点子。赵红梅那句“我就是跟他睡了”的嘶吼,比天上的炸雷还响,彻底坐实了所有龌龊的猜想,也把她自己和李铁山,牢牢地钉在了焦村闲话榜最顶端,用最腥臊的钉子钉死的,短期内甭想下来。

红梅索性破罐子破摔,或者说,是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悍勇。她依旧开着她的“红梅饭馆”,只是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模样彻底没了,换上了一层冷冰冰的硬壳。谁要是敢在她面前指桑骂槐,或者用那种黏糊糊的眼神打量她,她就用更冷、更硬、带着钩子的眼神瞪回去,直瞪得对方心里发毛,先垂下眼皮。她知道自己成了人们口中的“破鞋”、“骚寡妇”,可她得活下去,毛根还得吃饭。流言杀不死人,饿肚子才能。

只是夜里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野狗打架的吠叫,那雨夜里窑洞的灼热、草席的粗糙、男人沉重的喘息、以及自己那不知羞耻的呻吟,还是会像鬼魅一样钻进脑子里,让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羞耻得用被子蒙住头,牙齿把嘴唇咬出血腥味。

李铁山那边,更是沉默得像块被雷劈过的石头。额头上被打破的口子结了痂,黑紫色的,像条恶心的虫子趴在他眉骨上。他依旧守着他的瓮窑,只是那窑火,烧得更稀落了。建斌那伙人虽然没再明目张胆来找茬,但那瘪了胎、深陷泥坑的拖拉机,就像个无声的嘲笑,整天杵在老槐树下,提醒他那夜的狼狈。他去镇上找人修胎,钱花了不少,可心里那口闷气,却越堵越瓷实。

这天后晌,红梅提着一篮子该洗的碗筷,绕到饭馆后身的小河边——这里水稍微清些。远远就看见李铁山蹲在瓮窑旁的废料堆边,对着那堆摔碎的、烧裂的、奇形怪状的废陶器发呆。他佝偻着背,像一只被遗弃的老狗,守着它早已腐烂的骨头。夕阳把他那高大的身影拉得老长,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凄凉。

红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不疼,但酸涩得厉害。她放下篮子,慢慢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李铁山,他猛地回过头,眼神里带着惯有的警惕,看清是她,那警惕又慢慢化开,变成一种更复杂的、难以形容的东西。

两人隔着几步远,一时都没说话。空气里只有河水汩汩的流动声,和远处村子里隐约的鸡鸣狗叫。

“车……还能修好么?”红梅先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

李铁山闷着头,用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着:“胎补了,陷得太深,拉出来费劲。”

又是一阵沉默。

红梅的目光落在那堆废料上。里面大多是他祖传手艺烧的那种又厚又重的大黑瓮,如今根本卖不动,堆在那里占地方,看着都堵心。她的目光扫过几个歪歪扭扭、但形态稍小些的物件,有几个甚至带着点简单的刻花,虽然粗糙,但能看出点不一样的心思。

“这些……是啥?”她指了指那几个小物件。

李铁山头也没抬,闷声道:“瞎鼓捣的……试着玩。”

红梅蹲下身,也不嫌脏,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勉强能看出是个小罐子的泥坯,罐肚上刻着几道歪斜的波浪纹。“这个……当个盐罐、糖罐,或者……种棵蒜苗,是不是也行?”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

李铁山划拉地面的树枝停住了。

红梅又拿起一个稍微规整点、像个敞口浅盆的东西,边缘还带着点没抹平的指纹印。“这个,当个烟灰缸?或者……养几棵水仙头?”

她抬起头,看着李铁山那双隐藏在浓眉阴影下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试图点燃什么的急切:“铁山,你这手艺,祖传的,是好东西。可如今谁家还用这么大个的瓮腌菜储粮?占地方,又笨重。你就没想过……烧点别的?小点的,精巧点的,比如……花盆?”

“花盆?”李铁山终于抬起头,眉头皱着,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词。他这双手,这祖传的窑,生来就是跟那些能装下一家人嚼谷的大瓮打交道的,花盆?那算什么?娘们儿唧唧的玩意儿!

“对,花盆!”红梅的语速快了起来,眼睛也亮了些,“镇上现在时兴在阳台上养花,城里人更稀罕!那种粗陶的,带点纹路的,有野趣的,我看着就挺好!比你这些卖不出去的大瓮,肯定强!”

李铁山沉默了。他看着红梅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睛里那簇小小的火苗。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这双手,能抡起几十斤的陶泥,能操控千度的窑火,能捏出敦实厚重、能用几十年的泲河黑瓮。捏花盆?他想象着自己粗大的手指,笨拙地去塑造那些小巧的、带着弧度的盆壁,去刻画那些花里胡哨的纹路……这画面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和别扭。

“不行,”他硬邦邦地拒绝,“老祖宗没传下这个。”

“老祖宗传的是手艺!是烧窑的火候!不是死守着那几种老样式!”红梅有些急了,“你那晚给我看的那个,刻了云纹的,不就挺好?碎了角我都觉得好看!”

提到那个雨夜,提到那个碎了的泥坯,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又变得有些粘稠和尴尬。李铁山猛地站起身,像是要摆脱什么似的,转身就往窑洞走。

红梅看着他那倔强沉默的背影,一股无名火混着委屈涌上来。她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李铁山!你就甘心守着这口破窑等死吗?!你就甘心被建斌那些人看一辈子笑话吗?!”

李铁山的脚步顿住了,背影僵硬得像块铁疙瘩。

红梅喘着粗气,胸口起伏着。她知道这话戳到他痛处了。她缓了缓语气,带着最后一点希望:“你就试试,不行吗?就当……就当是烧着玩。万一……万一成了呢?”

李铁山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但他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接下来的几天,瓮窑那边异常安静,没有点火,也没有往常劈柴和泥的动静。红梅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她那番话到底起没起作用。

直到第三天黄昏,她看到李铁山又出现在了废料堆旁,这次他不是发呆,而是把那些还能用的陶泥一点点收集起来,搬进窑洞。他的动作依旧沉默,但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像是在跟什么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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