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雨停之前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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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的啤酒喷了出来:“受精卵?那得缩到多小?芝麻?”
“比芝麻小。”周溯用铅笔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看不见的圆,“比句号小,比尘埃小,比……”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下去,“比遗忘小。”
林晚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悸。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父亲出海后再没回来。母亲把父亲的烟斗锁进抽屉,说“等潮退了他就回来”。后来抽屉生锈,钥匙断在锁孔里,父亲依旧缺席。如今烟斗和钥匙都躺在仓库角落的木箱里,和鲸一样,成为某种被时间遗忘的标本。
凌晨三点,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真正的缝,露出被洗得发亮的星群。林晚、老徐和周溯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板车,车上躺着裹了三层防水布的鲸。码头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柱在雾里扫过,像一根迟缓的、寻找什么的触手。
“其实,”老徐喘着气说,“我年轻时在捕鲸船上干过。那时候我们管这叫‘开罐头’,一鱼叉下去,血能把整片海染成紫红色。”他停下来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后来有天,船网住一头怀孕的母鲸。剖开肚子的时候,那小崽子还在动,眼睛都没睁开,就这样……”他做了个抛掷的动作,“扔回海里了。第二天,全船开始做同一个梦,梦见那头小鲸游回来,用没长牙的嘴咬住每个人的脚踝,往深海里拖。”
板车的轮子卡进一道裂缝,发出“咔啦”一声。周溯弯腰去抬,防水布滑落一角,露出鲸的尾鳍。那尾鳍在星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像一弯被潮水磨薄的月亮。
东防波堤的第三个锚点是一处废弃的系缆桩,铁桩上缠着断裂的尼龙绳,像一截被扯断的脐带。周溯把鲸抱下来,动作轻柔得像在放一朵睡莲。退潮的海水已经退到桩基以下,露出布满藤壶的礁石。鲸的身体接触到礁石时,突然发出“咕咚”一声,像是某个被压抑已久的叹息。
“它要醒了。”老徐后退半步。
鲸当然没有醒。它只是随着地心引力微微侧翻,缝合线崩开几针,渗出淡金色的液体。那液体流过礁石,竟让藤壶纷纷松动脱落,像被解开的纽扣。周溯跪下来,把耳朵贴在鲸的腹部。林晚看见他睫毛上沾着星屑,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
“它在说什么?”她问。
周溯抬头,眼里有潮水漫过的痕迹:“它在问,‘下一次,能不能让我出生在没有人捞我的海里?’”
四点十七分,潮水开始回涨。海水先是用舌尖舔了舔鲸的尾鳍,然后整个身体——鲸的身体,海的身体——开始缓慢地、不可抗拒地融合。林晚想起小时候在澡盆里放纸船,船底被水浸透后,边缘会一点点蜷曲、透明、消失。此刻的鲸就像那样一艘正在溶解的船,先是尾鳍,然后是躯干,最后是头部。那枚铜质徽章在星光下闪了闪,像一颗迟到的流星,坠入水中。
周溯站在齐膝的海水里,直到最后一道缝合线被潮水抚平。老徐不知何时已走远,背影在晨雾里缩成一枚模糊的逗号。林晚听见周溯在哼歌,调子破碎,像被海浪打散的摇篮曲。
“你接下来去哪?”她问。
周溯弯腰捡起一枚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那贝壳内侧泛着虹彩,像鲸的眼睛。“回家。”他说,“我妈在等我吃早饭。”
林晚这才注意到,少年连帽衫的左胸处别着一枚校徽——平川二中。校徽边缘已经生锈,但“2008”的字样依然清晰。她忽然意识到,周溯或许根本不是“少年”。他的面孔在星光与晨光交替的瞬间显出一种诡异的透明感,仿佛随时会像鲸一样,在某个没人注意的退潮里消失。
三个月后,平川市旧港被列入拆迁计划。挖掘机开进来的那天,是个台风天。老徐坐在即将被推倒的仓库门口,用一把铁锹挖着什么。林晚撑着伞过去,看见他脚边躺着那枚铜质徽章,已经被海水腐蚀得几乎认不出字样。
“那小子,”老徐吐掉嘴里的雨水,“根本不是人。”
林晚没接话。她望向海面,台风掀起的巨浪像无数头正在分娩的巨兽,每一次收缩都喷吐出大团白沫。在某一瞬间,她似乎看见浪峰间浮起一道银灰色的背鳍,但眨眼就被雨幕吞没。
拆迁队撤离时,有工人发现防波堤的第三个锚点旁,多了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用烧红的铁丝烙着一行字:
“这里曾埋葬过一头鲸,以及所有来不及长大的告别。”
林晚用指腹摩挲那些焦黑的笔画,忽然想起周溯说过的话——“比遗忘小”。此刻她明白了,鲸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缩小成一粒比遗忘更小的种子,落在每个人的视网膜背面。当某天某个退潮的清晨,你站在海边,看见一滴水从睫毛坠入海中,那就是它回来了。
而雨停之前,所有未完成的告别,都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