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纸鸢与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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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山海关时,纸鸢正从关外回来。她背着一只乌木琴匣,匣子里装的不是琴,而是一把断剑。剑名“霜降”,是她师父在十年前塞北最后一场大战里折断的。师父临终前把断剑塞进她手里,说:“替我把它带回去,带到山海关里最高的那座烽火台,让它再看看中原的雪。”

纸鸢那时才十三岁,只记得师父的血比雪还冷。她抱着剑匣一路往南走,饿了就啃冻硬的馍,渴了就抓雪吃。路上她见过饿得啃树皮的妇人,也见过用草绳勒死自己孩子的父亲。乱世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所有人的脖子。她咬紧牙关,没让眼泪冻在脸上。

十年后,她回来了。山海关的城墙比记忆里矮了半截,砖缝里长出枯黄的茅草。守关的老卒打着哈欠,用长矛挑开她的包裹,看见断剑时愣了一下:“姑娘,这是什么?”

“骨灰。”纸鸢说。老卒立刻缩回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像沾了晦气。

她没解释。师父的骨灰其实撒在关外的白狼河里了。断剑只是借口,她真正要带回来的,是师父最后那句话——“再看看中原的雪”。

烽火台在关城西南角,爬上去要过九十一级台阶。纸鸢数着台阶,想起师父教她数数时,用雪在河滩上画横线。师父说:“等你能数到一百,就能回家了。”如今她早就能数到一千,却再没人说“回家”二字。

烽火台顶的风像刀,吹得她斗篷猎猎作响。她解开琴匣,取出断剑。剑身只剩三寸,断面泛着青灰色的光,像冻住的湖面。她把它插在垛口,让剑尖对着南方。

“师父,雪来了。”

雪果然来了。先是零星几点,后来大片大片地扑,像无数白蛾撞向城墙。纸鸢伸手接雪,雪片落在掌心不化,她才想起自己戴着鹿皮手套。师父死那年,她还没这双手套。

暮色四合时,她看见关内驰道上有队人马。黑甲红缨,是朝廷的驿使。领头的人骑着匹枣红马,马颈下挂着铜铃,叮叮当当传得很远。纸鸢心头一跳——那铃声她听过。

十年前,师父带她躲驿使,说这些人比北狄的刀还快。如今她长大了,驿使还是驿使,只是马瘦毛长,铃铛声里带着锈味。

驿使住进了关城的驿站。纸鸢在对面酒铺里要了一碗浊酒,隔着窗棂看他们卸甲。那匹枣红马被拴在马厩里,蹄子不安地刨土。铃铛声停了,纸鸢却更心慌。

酒铺老板是个独眼老头,给她端酒时瞥了眼她桌上的断剑:“姑娘,当兵的?”

“送剑的。”纸鸢用指尖蘸酒,在桌上画线,“送到就完了。”

老头用围裙擦手:“这年头,剑比人走得远。”

半夜,纸鸢被马蹄声惊醒。她摸黑爬上烽火台,看见驿使们正悄悄开城门。枣红马走在最前,马上驮着个蒙面人,身形瘦小,像捆干草。

纸鸢想起师父说过,朝廷每年冬天都要往北狄送人。有时是绸缎茶叶,有时是工匠画师,今年竟轮到活人。她攥紧断剑,雪从指缝间漏下去。

第二天,关城贴了告示。说是昨夜有刺客盗走边防图,驿使追出三十里,只夺回半幅残卷。纸鸢挤在人群里,看见告示上画着个圆脸姑娘,左眼下有颗泪痣——和她一模一样。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泪痣是假的,用炭笔画的。昨夜她跟着驿使出关,在雪地里救下那个蒙面人。对方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怀里揣着边防图,说是要带去给北狄的哥哥。

“你哥哥是谁?”

“北狄左贤王。”男孩吐出一口血,“我娘是中原人,被抢去草原的。”

纸鸢想起师父。师父也是中原人,被北狄俘虏后逃回来,却再没人信他。人们说他早被狼吃了,回来的只是披着人皮的鬼。

她把男孩藏进烽火台下的暗室。那是师父当年挖的,藏过伤兵也藏过酒。暗室里有张羊皮地图,标记着北狄各部的营地。师父临死前用血画了个圈,说:“这里埋着三百具中原人的骨头。”

男孩叫阿雪,因为他出生在草原上第一场雪里。他哥哥是左贤王的侍卫长,去年偷偷托人带信,说北狄今冬要借道山海关,直取幽州。

“朝廷知道吗?”纸鸢问。

“知道,但皇帝说幽州太远,懒得管。”阿雪咳嗽,血沫溅在地图上,“他们想用我换停战。”

纸鸢想起师父折断的剑。剑断那天,朝廷的使者正和北狄饮酒,约定以白狼河为界,河南归中原,河北任北狄牧马。师父骂了句“卖国”,就被自己人砍了。

她盯着地图上的血圈,忽然说:“我带你去找骨头。”

暗室里的骨头是师父藏的最后一张牌。那是十年前北狄劫掠时,三百个被活埋的中原奴隶。师父偷偷记下位置,说总有一天要让这些人回家。

纸鸢和阿雪在雪地里挖了三天。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时,他们挖到了第一具骸骨——锁骨上穿着铁链,铁链另一头系着个铜铃铛。纸鸢把铃铛摘下来,摇一摇,声音清脆得像十年前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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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雪数着骨头,数到第二百七十三具时,雪停了。太阳出来照在骨头上,白得晃眼。纸鸢把骨头装进师父留下的麻袋,每装一袋就插一炷香。香是驿站里偷的,劣质的松香味呛得人流泪。

“够了吗?”阿雪问。

“还差二十七具。”纸鸢说,“师父说,要凑够三百才能让朝廷听见。”

其实他们都知道,朝廷听不见。但纸鸢还是挖完了最后一具。那具骨头特别小,像十三岁的女孩。她把它抱在怀里,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师父那年,也是十三岁。

他们把骨头堆在烽火台下,浇上松脂。点火那刻,阿雪突然说:“我哥哥来了。”

远处雪原上出现黑压压的骑兵,像群乌鸦。领头的是个银甲少年,马鞍上挂着铜铃,和纸鸢十年前听见的一模一样。

“你走吧。”阿雪把边防图塞进她手里,“我哥哥答应过我,不伤中原百姓。”

纸鸢没动。她看着火堆里的骨头,火苗舔着铜铃铛,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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