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山笔砚:沈昭的199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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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不再看任何人,微微颔首,转身,背着她那个半旧的帆布画夹,走向厂房门口。夕阳的光线从破旧的木门缝隙斜射进来,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那身影单薄,却挺拔如青松。

门外,是深秋清冷的空气和铺满落叶的道路。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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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学生活动中心,小礼堂。屋顶悬挂的彩色纸带在通风口的气流中微微晃动。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化妆品、汗水和年轻人特有的躁动气息。学生会主席竞选大会正在进行最后的拉票环节。台上灯光刺眼,台下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蜂巢。

现任学生会主席、经济系大三的徐明阳,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站在话筒前,慷慨陈词,指点江山,举手投足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与优越。他父亲是某实权部委司长,母亲是知名大学教授,家世显赫,是本次竞选毫无争议的头号热门。

“…因此,整合资源,提升效率,加强校际交流,打造更具国际视野的清华学生会,是我未来工作的核心!我相信,凭借我的经验和能力,以及各位同学的支持,我们一定能…”徐明阳的声音透过音响,自信而富有感染力。

台下,李曼坐在靠前的位置,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时不时和旁边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女生交换着兴奋的眼神。孙薇薇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礼堂后排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沈昭。她依旧穿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背着她那个标志性的帆布画夹,坐在一群热情高涨的同学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沉静。陈招娣缩在沈昭旁边,紧张地绞着手指。

徐明阳的演讲结束,掌声雷动。主持人接过话筒,按照流程询问:“还有哪位候选人需要做最后的陈述?”

台下安静了一瞬。忽然,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在礼堂后排角落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空气:

“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沈昭。她站起身,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向舞台。帆布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稳定的声响。灯光打在她身上,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在强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勾勒出单薄却笔直的肩背线条。

“她?沈昭?”

“她也要竞选主席?”

“开什么玩笑?一个新生?还是美院的?”

“听说她家…”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愕议论。

李曼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徐明阳站在舞台侧边,双手抱胸,看着一步步走上台的沈昭,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弧度,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话。

沈昭走到舞台中央,站在话筒前。刺目的灯光让她微微眯了下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道目光,好奇、质疑、审视、不屑…如同无形的箭矢。灵魂深处,属于沈知白登临九五、接受万民朝拜的记忆碎片轰然翻涌,那山呼海啸的“万岁”声浪几乎要冲破时空的阻隔!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翻腾的洪流。不能暴露。这里是清华,是1999年。

她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动作不疾不徐。礼堂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这个“传奇”新生要说什么。

沈昭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没有开场白,没有客套,直接开口,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沉静的力量:

“学生会,非名利场,亦非官僚衙署。当如古之稷下学宫,为同学发声之喉舌,解困之桥梁,切磋砥砺之园地。首要,在‘实’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台下嗡嗡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何为实?”她自问自答,目光如电,“其一,信息通达。校务决策,经费流向,活动预算,当定期公示,置于阳光之下,如《周礼》所载‘悬法象魏’,使众人皆可见、可察、可问。暗箱滋生猜忌,阳光方育信任。”

台下有同学开始点头,小声议论。

“其二,权责对等。当选者,非官老爷,乃服务者。其权,源于同学信任所赋;其责,在于切实解决同学所难。宿舍水电维修拖延、食堂菜品价格虚高、图书馆占座乱象、体育场馆开放不足…”她一连串说出好几个学生日常抱怨最多的问题,台下响起一片深有同感的应和声。

“其三,言路畅通。设立常设信箱、定期座谈,广纳建言,无论褒贬。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疏则通,通则久。”她引用了《国语》中的典故,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

徐明阳脸上的轻蔑渐渐消失了,眉头微微蹙起。这个沈昭…似乎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沈昭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神情各异的同学,最后落在了站在侧边阴影里的徐明阳身上。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锋芒:

“而非…空谈国际视野,高蹈云端,却无视脚下同窗疾苦。更非…以学生会为进阶之梯,汲汲营营,结党营私。”这话没有点名,但矛头所指,台下心知肚明。李曼的脸瞬间涨红,徐明阳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

沈昭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对着话筒,声音斩钉截铁:“若当选,我沈昭在此立诺:一,一月内,解决食堂定价虚高问题,引入同学监督机制;二,两月内,推动图书馆智能预约系统试点;三,学生会账目,每月十号,线上线下同步公示,接受全体同学质询监督!”她的承诺具体、清晰、可衡量,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台下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远比刚才徐明阳结束时更热烈、更真诚的掌声!许多普通学生激动地拍着手,看向沈昭的目光充满了热切和期待。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学生会!

“哼!”一声充满嘲讽和不屑的冷哼,透过话筒,异常清晰地打断了掌声。徐明阳不知何时走到了舞台中央,就站在沈昭旁边。他脸上带着矜持而冰冷的笑容,目光如刀,上下打量着沈昭,那眼神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沈昭同学…哦,不,或许该称呼你一声…沈小姐?”徐明阳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刻意的停顿和一种令人不适的玩味,“一番高论,确实精彩,听得我都热血沸腾了。”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尖锐而刻薄,如同毒蛇吐信,“不过,沈小姐,你站在这里,大谈权责、服务、信任…我倒想问问你,你自己,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锁住沈昭平静的眼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尖锐:“红三代?好响亮的名头!可你沈家…如今还剩下什么?!”他环视台下,声音充满了蛊惑和鄙夷,“你父亲,那位曾经的沈将军,人走茶凉!你们家的产业,被瓜分得干干净净!你母亲那边…哼!一个孤女,靠着不知哪里来的关系挤进清华,靠着傅院长的偏爱拿了个奖,靠着不知所谓的‘运气’在校办厂出了点风头…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就敢站在这里,对着全体清华学子指手画脚、大放厥词?!”

他猛地一指沈昭,厉声质问,如同在审判一个罪人:“一个连自己家族都撑不起、连自己处境都看不清的‘落魄凤凰’,你拿什么让我们相信你有能力服务大家?你靠什么来兑现你那些天花乱坠的承诺?靠你那个破画夹吗?!还是靠你装神弄鬼的所谓‘气质’?!”

恶毒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舞台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礼堂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人身攻击和揭人伤疤的恶毒惊呆了!李曼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孙薇薇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和一丝不忍。陈招娣吓得脸色惨白。

无数道目光,同情、怜悯、鄙夷、幸灾乐祸…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沈昭身上。

徐明阳满意地看着台下死寂的反应和沈昭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将其解读为强装的镇定),嘴角勾起胜利者的弧度,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沈昭动了。

她没有争辩,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看徐明阳一眼。她只是微微侧身,伸出右手食指,极其随意地、轻轻地在立式话筒的金属杆上,敲了一下。

“叮——”

一声清脆、短促、却异常清晰的金属颤音,透过高品质的音响,瞬间响彻整个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古寺晨钟,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净化的力量,瞬间涤荡了所有的喧嚣、议论和恶意!

所有人的心脏,仿佛都被这一声轻敲重重锤击!所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牢牢吸附在那个敲击话筒的手指上!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沈昭缓缓抬起眼帘。灯光下,她的眼眸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万古寒冰和星辰大海。她看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茫然、震撼的脸,最后,落在了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的徐明阳身上。

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俯视。

然后,她微微倾身,靠近话筒。那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般力量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心尖上:

“沈家,还剩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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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目光如冷电,扫过徐明阳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扫过台下无数屏息凝神的面孔。

“还剩…”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源自血脉与脊梁的铮铮回响:

“——脊梁。”

脊梁!

两个字,如同两柄千钧重锤,狠狠砸在礼堂的地板上!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时间仿佛凝固了。

下一秒!

“哗——!!!”

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如同压抑的洪流冲垮堤坝!整个小礼堂瞬间被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和欢呼声彻底淹没!那声浪如此巨大、如此狂热,带着一种被压抑后释放的酣畅淋漓和灵魂深处的共鸣!无数同学激动地站起来,用力地鼓掌,涨红着脸,大声叫好!

“脊梁!说得好!”

“沈昭!好样的!”

“这才是我们清华人!”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徐明阳脸色煞白,如同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景象,看着那个站在舞台中央、沐浴在掌声与狂热目光中、脊背挺直如青松翠竹的身影。他精心营造的优势,他恶毒的攻击,在“脊梁”二字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消融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一阵眩晕,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李曼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孙薇薇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惭愧,还有一种…莫名的悸动。陈招娣也忘记了害怕,呆呆地看着,用力地拍着自己发红的手掌。

沈昭站在掌声的海洋中,微微闭上了眼睛。灵魂深处,属于沈知白君临天下的记忆碎片,与眼前这青春激昂的声浪轰然交织。前世,她坐拥江山,生杀予夺;今生,她孑然一身,却在这方寸舞台,以脊梁二字,赢得了属于她的第一场战役。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越过沸腾的人群,投向礼堂窗外深沉的夜空。夜色如墨,却仿佛有星火,正在她眼中无声地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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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湖的冬夜,冰封如镜。惨白的月光洒在平滑的冰面上,反射着清冷的光。湖畔的垂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僵硬地摇摆。空气冷冽刺骨,吸一口气,鼻腔都带着冰碴的刺痛感。

沈昭独自站在湖畔的石舫上,背着她那个半旧的帆布画夹。她穿着单薄的棉衣,身形在寒风中显得愈发瘦削。她没有看冰封的湖面,目光投向遥远、深沉的北方夜空,眼神空茫而悠远,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曾经狼烟四起、如今却不知是何模样的故国山河。灵魂深处,属于沈知白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翻腾:塞外凛冽的风雪,金戈铁马的嘶鸣,将士冻裂的手掌紧握长矛,边关烽燧在寒夜中孤独燃烧的点点火光…那些为国戍边的忠魂,那些埋骨他乡的枯骨…一股混杂着悲怆、责任与无边孤寂的冰冷洪流,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不怕冻着?”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羊毛大衣,轻轻地披在了沈昭的肩上,阻隔了凛冽的寒风。

沈昭没有回头。熟悉的气息,是顾砚舟。她依旧望着北方,没有动,也没有拒绝那件大衣带来的暖意。冰冷的指尖在大衣袖子里微微蜷缩了一下。

顾砚舟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月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线条。他顺着沈昭的目光望向那片深邃的夜空,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每次看到你站在这里,总觉得…你眼里看到的,和我们不一样。”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你眼里…好像盛着千山暮雪,万里层云。”

沈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千山暮雪?她看到的,是千年前北境边关被鲜血浸透又被大雪覆盖的冻土,是无数将士未曾瞑目的双眼。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脚下如墨玉般光滑冰冷的湖面上。冰层很厚,映着惨淡的月光,像一块巨大的、埋葬着往事的墓碑。

“不是暮雪。”她开口,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沉入骨髓的冷冽,“是烽烟。”

顾砚舟心头猛地一悸!他侧过头,看着沈昭被月光映照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沉重与苍凉,仿佛承载着跨越千年的血与火。

“烽烟?”他下意识地重复,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

沈昭没有解释。她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寒意似乎能暂时冻结灵魂深处翻腾的记忆。她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迅速消散,如同那些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过往。

“1999年…”她低低地念出这个年份,像是在确认一个坐标,“会是个…多事之秋。”她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顾砚舟皱起眉,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1999年?澳门回归,举国欢庆,还能有什么大事?他看着沈昭眼中那挥之不散的、如同实质的“烽烟”,心头那股不安愈发强烈。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她的世界,究竟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寒风掠过冰封的湖面,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像是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应。石舫之上,两人并肩而立,一个眼中是未歇的烽烟万里,一个心中是难解的惊涛暗涌。月光清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如墨的冰面上,沉默而孤寂。1999年的序幕,在无声的凛冬寒夜里,悄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