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围园劫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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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想,不能想!然而,杨锐那“倚重老臣”、“安抚人心”的妥协之策,却又像一剂苦涩的毒药,让他倍感屈辱,更看不到一丝真正扭转乾坤的希望。

两种截然相反的道路,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中,太监王商再次像幽灵般无声地滑入,手中捧着一份奏折。

他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轻,头垂得极低,仿佛捧着的不是奏章,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万岁爷……”王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恐惧,“新党……康广仁、林旭几位大人……联名……递了密折……”

光绪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王商手中那份奏折上。

那折子的封面并无特殊,但在这死寂的夜里,由新党核心人物联名密奏,本身就透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呈上来。”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王商几乎是踮着脚尖,将奏折轻轻放在御案上,然后迅速退到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光绪伸出冰冷而颤抖的手,缓缓掀开了奏折。

昏黄的烛光下,一行行熟悉的、带着新党特有锐气的字迹跳入眼帘。

开篇依旧是痛陈时弊,力主变法图存。

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到奏折中段,几行墨迹格外浓重的字句如同钢针般狠狠扎进了他的瞳孔:

“……泰西诸国,政通人和,国力强盛,其根本在于君民共主,设议院以通上下之情,立宪法以定国家之基……臣等泣血叩请皇上,仿行君主立宪之良法,速开国会,颁行宪法……使天下贤能,无论满汉新旧,皆得参与国政,共商国是……如此,则君权永固,民气可伸,大清中兴可期……”

“开国会……行立宪……君主虚位……君民共主……”

这些字眼,在光绪眼中瞬间放大、扭曲,变成了一个个狰狞咆哮的鬼脸!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比谭嗣同的“围园劫后”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荒谬!

谭嗣同的提议是孤注一掷的冒险,是刀尖上的舞蹈,虽然疯狂,却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勇气。

而眼前这份奏折所言的“开国会”、“行立宪”、“君民共主”,这简直就是……这简直就是对他这个皇帝至高无上权力的彻底否定!

是要将他从九五之尊的神坛上拉下来,变成一个徒有其名的“虚君”!

是要将爱新觉罗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那些所谓的“贤能”去瓜分!

一股被背叛、被羞辱的怒火,混合着对权力彻底旁落的巨大恐惧,如同岩浆般猛地从心底喷涌而出!

白日里太后的训斥、满洲勋贵的怨愤、杨锐的妥协、谭嗣同的疯狂……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屈辱和无力感,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全部倾泻在这份胆大包天的奏折之上!

“反了!反了!都反了!”光绪猛地从御座上暴起!

脸色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跳,双眼布满血丝,如同择人而噬的困兽!

他一把抓起那份奏折,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纸张捏碎!

“朕是皇帝!是大清的天子!是九五之尊!”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在空旷的暖阁里激起阵阵回响,震得烛火疯狂摇曳。

“开国会?行立宪?君民共主?你们……你们这是要把朕变成汉献帝!把朕的江山,变成你们争权夺利的玩物!你们……你们就是董卓!是曹操!是乱臣贼子!”

他猛地将奏折高高举起,对着那昏黄的烛光,仿佛要将这大逆不道的文字彻底焚毁!

愤怒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烧,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什么变法图强?什么维新救国?都是假的!

都是这些臣子用来谋夺他权力的幌子!康梁是!

谭嗣同是!连这些联名上奏的新党官员,也都是!

他们一个个,都想把他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光绪狂怒地咆哮着,双手抓住奏折的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

“嗤啦——!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动魄!

坚韧的宣纸在他手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被粗暴地撕开、再撕开!

墨迹淋漓的纸片如同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散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散落在那一滩尚未干涸的茶渍和碎瓷之上。

王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阴影里,身体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光绪疯狂地撕扯着,直到那份奏折在他手中彻底变成一堆零碎的、布满褶皱和裂痕的纸屑。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将手中最后一点碎片狠狠掷在地上,仿佛扔掉什么肮脏污秽的东西。

暖阁内一片狼藉。纸屑散落一地,烛光在光绪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他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的碎片,胸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虚无。

撕碎了奏折,又能如何?能撕碎太后画下的红线吗?能撕碎满洲勋贵的反对吗?能撕碎自己这摇摇欲坠的帝位吗?

愤怒过后,是更深重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缓缓地、踉跄地转过身,不再看那满地的狼藉。

暖阁深处,靠墙立着一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水银玻璃镜,那是西洋进贡的稀罕物。

光绪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僵硬地朝着那面镜子走去。

镜中,清晰地映出一个苍白、憔悴、双眼深陷、头发凌乱的身影。

明黄色的龙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帝王的威严,反而衬得他更加形销骨立,像一件挂在衣架上的、不合身的戏服。

光绪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嘴角却慢慢扯起一个极其古怪、极其凄凉的弧度。

“汉献帝……”他对着镜中的影像,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夜风,却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悲哀。

“朕若成了那汉献帝……”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而怨毒,死死盯住镜中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诅咒般从齿缝里挤出来:

“尔等……便是董卓!”

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幽幽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不再看那镜中可悲又可笑的帝王幻影,猛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暖阁那扇通往西边的小门走去。

那里,是通往瀛台孤岛的必经之路。

王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搀扶,却被光绪那失魂落魄、生人勿近的气息骇得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光绪独自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的木门。门外,是更深沉的夜色。

清冷的、带着水汽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单薄的龙袍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寒颤。

也吹得暖阁内唯一的烛火疯狂地跳动了几下,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整个东暖阁,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光绪的身影,融入了门外的无边夜色里。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步履蹒跚,朝着那片被太液池水环绕的、名为“瀛台”的孤岛行去。

惨淡的月光,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吝啬地漏下几缕,斜斜地洒落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上,反射着幽冷的微光,也在地上投下他孤独而细长的影子。

那影子,被月光拉扯得扭曲变形,细长得如同一条在冰冷石板上无声爬行的锁链。

又像一个拖着沉重镣铐、走向囚笼的绝望囚徒,慢慢地、无声地,消融在紫禁城庞大而黑暗的宫墙阴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