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青鸾胭脂,紫凤天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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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未有极乐者,铜花掷落莲花前。签筒摇碎檐角月……为谁求得上上签!”
很有些年月的小院,陈设简单的卧房中。发苍苍而齿摇落的吉妪,佝偻地坐在铜镜前,用一把木梳打理银发,又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
她也风华正茂过,怀揣着一颗爱人的心,对未来充满想象。
后来是怎样衰老的?
镜染尘翳,渐凋朱颜。
香炉积灰,年复一年。
一豆油灯照禅房,在这个夜晚,她看到镜中恍惚的过去……灯光摇曳出一道修长的身形。
越来越近,也在铜镜中越来越具体。
最后是一副俊美的容颜,与她老树皮般皴皱的脸,一同嵌在镜中。
圆镜如窗,镜中的人脸一后一前,一远一近。
像是一朵鲜花,和一丛荆棘。
吉妪轻轻地把铜镜往前推了推——
离自己嫌弃的自己更远……也在更远的距离,把来者看得更清楚。
镜中阴柔俊美的男子,穿着略嫌逾制的礼服。
太子袍服绣四爪紫金龙,他的团龙也是四爪。
这位皇子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也不讲究什么“俭德为天下表率”……恣意享受,任性自我,甚至到了有些放荡的地步。
以至于天子都为他提字,要他“养心”。
今天就这样穿着礼服走进来了,倒提一杆红艳艳的长枪,枪尖拖地,叮叮叮叮凌厉的响。
“东谷有佳人,名而为‘虞芝’,琴医俱佳,天香第三……四十七年前一场大火,只剩焦尸一具,徒有芝兰余香——”
他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不意今在此!”
“二八年华方能称之为美。”吉妪抬起苍老的手,轻挽银丝:“世间岂有年逾八十的佳人?”
姜无邪停在门口,笑吟吟:“美人在神不在皮——孤看师太,也风韵犹存!”
正是为了匿迹藏形,混同市井,吉妪才舍去不老的容颜,在这余里坊中,真实的老去。
她有东王谷改头换面的本事,又有三分香气楼沿袭洗月庵的“过去”之修,这么多年都不动声色,没有破绽可言。
就连前些年北衙的新晋神捕颜敬,几回明里暗里的查访,也把她当做无足轻重的禅院旧人,轻轻放过。
姜无邪能这么准确地找到这里来,是有本事的。
“古来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政数八十,也当称老……老当服老,不可昏聩用事,衰杀人间。”
“老身见证了枯荣院的颓败,刚好也见证暴君从那张椅子上走下来。”
吉妪对镜道:“殿下以为如何?”
“那么谁坐上去呢?”姜无邪问。
吉妪颤颤笑道:“殿下可有意?”
“孤还年轻,现在担责太早。”
姜无邪摆了摆手:“你们这些个邪魔外道,狼心狗肺的……”
他笑道:“圣天子不坐朝一百年——本宫怎么养得恰好火候?”
吉妪在镜前回头,认真看向这位俊美皇子,眼中有几分了然:“殿下的《红尘天地鼎》,别有其路。看来是想熬到最圆满,以求无上真功——您确实是需要时间。”
姜无邪的《红尘天地鼎》乃是武帝秘传。但他走的路子,和武帝当年并不完全相同。
武帝当年质身于外,半生颠沛,游戏人间,处处留情。他却生来优渥,有一个好爹,可以更从容地布局铸鼎,有更安稳的成长环境,可以静待火候。
他行的是“青鸾紫凤帝王道”。
当初为救浮陆世界的疾火玉伶,铸成鸾鼎,顺势远行天外。
还有一座凤鼎,却是分意怀火,养在那些佳人道身。如今散落神陆,诸天遥应。
只等火候到了,鸾凤合铸,一步登天。
姜无邪倒是并不意外吉妪对自己的了解,只微微地侧头:“你出身东王谷,带发参禅枯荣院,又暗中加入三分香气楼……到底算是哪边的人?”
“孤是问——你是齐国的人,还是楚国的人?”
正如吉妪所说,二八年华方能称之为美。
三分香气楼的香气美人,向来更迭颇快,在内部修行中,有“红尘花期”的说法。
如今这些香气美人,都是近几十年涌现的。
过去那些“花期”结束的美人,要么转为奉香使,要么走进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当然现在应当知晓,她们其实都是去了极乐净土,建设那无量福德的理想世界。
天香第三的虞芝是个例外,虽多年不履红尘,天香第三的位置,还一直为她保留。
事实上她在当年就负责青石宫的情报工作,一直以“青雀”为名,隐于暗中。后来青石宫失势,她也就销声匿迹。
根据姜无邪所探得的情报,这个虞芝,应该就是青石宫和三分香气楼联系的纽带。也正是因为如此,罗刹明月净才会为她破例,叫她花期不退,给她保留位置。
正是清楚她曾经是姜无量的人,现在的三分香气楼又在楚烈宗熊稷手中,所以姜无邪才会问她归齐还是归楚。
“看来桃娘已经完全臣服于你。对你毫不保留,还帮你窥探楼中隐秘。连我过去的身份都知道,并在今晚找到这里来……”
吉妪颇有些感慨:“当年枯荣院以天妃侍武帝,天妃转头却刀尖对佛。你们姜家人,是有说法的。”
谁能想到呢?临淄四大名馆里,温玉水榭的桃娘,竟是三分香气楼里的心香第二。
正如芷蕊夫人潜伏在荆国唐容身边,边嫱在牧国经营,对于齐国这个更容易下手的新兴霸国,三分香气楼当然不会没有落子。
多年以来正是桃娘一直潜伏在姜无邪身边,帮他打理生意,暗中接触齐国隐秘。
当然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早就暗中效忠于姜无邪。
“不要因为孤练《红尘天地鼎》,生得又好看,就觉得所有美人都和孤有一腿啊。”
“孤是讲究感情的,要的是你情我愿,男欢女爱,不是什么利益的结合,皮肉的游戏。”
姜无邪一副叹气的样子:“我对桃娘既敬且重。我们存在共同的理想,对于未来有相近的想象。我当复兴武祖的伟业,而她学得满腹经纶,并不甘心以色侍人。”
桃娘想要什么,吉妪从不知道。
她也并不关心。
“香气美人”只是一个欲望的符号,一个代表诱惑的印记。天下都言其美,都对她们趋之若鹜。没人关心她们想些什么,想要什么,或许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之所以对青石宫忠心耿耿,随之隐,随之出。不就是相信青石宫所勾勒的未来吗?
从东王谷里的天才医修,到枯荣院里坐禅的女尼,再到青石宫的影子,三分香气楼的美人,最后隐为这余里坊中骗老街坊的江湖术士……她的人生之复杂,经历之坎坷,也是一部无人问津的晦涩的书。
不正是那位青石太子认真地注视了她的人生,告诉她前方有路,她才可以有勇气走到今天吗?
当初那个失魂落魄的雨夜,她在坟前泣血。
作为东王谷万年一遇的天才,她创造了世间最凶的毒,其名【九死】。
这毒药后来流传出去,落在一位贵人的孩子身上。
那位贵人亲赴东王谷,把她的丈夫抓起来,施以同样的毒,让她来解……
她自己也解不掉。
所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去。
那时候她并不明白人生的意义,不明白自己作为东王谷医修,探寻医路、研究毒素,究竟错在哪里。
可她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没有错误。
直到青石宫里的那一位,告诉她有真正理想的世界存在,需要他们为之奋斗。
所以她是能够理解桃娘的。
也由此认可姜无邪的确有几分人君之姿——一个愿意关心别人想要什么的人,总归不是太糟糕的君上。
她怔然看向屋外的天空:“说起来今夜天变,老身并没有遇到殿下的预期。”
“大概我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兄,不觉得有特意遮我眼帘的必要吧?”
姜无邪笑了笑:“他不是【慧觉者】吗?”
“皋皆死,无名亡,全知的道果他在宫中坐食,世上应该没有他不能把握的事情了吧?”
全知的道路尚未走到终点,仅牧国都还有一个【天知】的涂扈,姜无量当然不可能真的洞察世间一切。如姜无邪这样的存在,也多少有些独特手段,能够保留一些真正隐秘。
吉妪自是听得明白他的试探:“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叹息:“青石宫那位一向仁爱广博,我以为……他不会杀你。”
姜无邪只是笑一声:“哦?”
在这么关键的夜晚,选择来到这里,作为自己登台的表演,他当然不是一时兴起。
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他并不认为吉妪有杀掉他的实力。
青石宫纵称“慧觉”,又岂能事事算尽!
“殿下今夜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吉妪问。
“孤相信父皇能处理好一切,红尘沸鼎,静待火候即可。但实在也是闲不住——”
姜无邪一手提住红枪,一手大张,袍服飘卷,尽显恣意风流:“这大好良夜,群魔乱舞。孤若独坐宫中,不免寂寞!”
“殿下不是闲不住,是坐不住。”吉妪语气笃定:“你知道青石宫里那位,是怎样的存在。”
姜无邪眺了一眼空中的青石明月,笑道:“那位兄长毕竟年长颇多,就当是孤的尊重!”
“我想问问殿下——”吉妪看着他:“三分香气楼的事情,一直都是华英宫在掌控局势。您为什么不相信华英宫能够处理好这件事情呢?”
姜无邪深深地与她对视:“三皇姐太了解青石宫。而对于所谓的【慧觉者】,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被他了解。本宫不认为三皇姐能在青石宫面前赢得什么。她虽开道武,却囿于亲情,不能真正斩破明月。”
他收敛了一贯的放荡,显出几分认真:“孤不得不来。”
罗刹明月净这登圣的战力,是可以在东华阁战斗里投下沉重砝码的,绝不可潜入临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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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香气楼里的门户被关上了。
余里坊这里就是路径。
他要做的其实是和三姐一样的事情。
这件事情让谁来办,都不够放心,只有他自己提【红鸾】而至。甚至不惜提前泄出几分紫凤鼎气,来获得一些改变局势的力量。
吉妪缓缓地道:“殿下不该来。”
越是了解【慧觉者】,越是会照出自身的破绽。
姜无邪虽然在修为上落后长乐、华英两宫,但这份敏锐……倒是真有该死的理由。
“但孤已经来了。”
红鸾枪划破地砖,火星一颗一颗地蹦出来,像是鲜活的春天的花开——在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姜无邪决定结束这场对话。
所以他杀进这禅房!
吉妪没有动,就静默在那里,定坐于铜镜之前。
红艳艳的长枪,将星子一般的枪尖,送到她的鼻尖,可是却没有再前。
姜无邪没有看吉妪,而是看着她身后的那面铜镜——
准确地说,是看着今夜第三个入镜的人。
这面正对着房门的铜镜,是一扇何等无情的窗!
它照出了易逝的韶华,情缘的生灭,见证名为相逢的真正离别。
姜无邪定定地看着铜镜,终于道:“孤想过很多种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是你。”
往日寂寞的小院,今夜格外热闹。
此时来到门外的,是一个以木钗簪发,身着素净道袍的女子。
简约,宁定,却夺目。
没有人能忽略她的波澜壮阔,也没有人能在看到她的五官后,还只记得波涛!
“小思。”
这两个字从姜无邪嘴里掉出来,像是一根弦,绷断了两次。
所谓高上者,心弦寸断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尤其对向以风流闻名的姜无邪而言。
他以事业和理想所沟通的桃娘,成为他忠实的臣属。
他真正付出真心,投入爱情的女人,却要在此时给他一剑。
或者这女人,从头到尾都将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他才是那个在情爱关系里被驯服的人。
秦潋站在院门口的位置,依然是秋波盈盈地看着他:“我劝过你不要来——无邪,我劝你的你总是不听。”
“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为什么。”
姜无邪已经杀进吉妪的禅房,却手中悬枪而转身,那双多情的眼睛,泠泠有光:“唯一的答案——你就是罗刹明月净。”
“你总是很敏锐。”秦潋看着他,平静地欣赏这副容颜:“但很多事情如果不强求答案,那才是它美丽的时候。”
许多年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罗刹明月净,从来没有公开显露真容的罗刹明月净,天底下艳名最炽的女子……竟然是稷下学宫里的道学教习,养心宫主姜无邪最爱的女人!
都知洗月庵的修行者,是世上最懂得隐匿的存在,修过去修得完美无瑕,罗刹更是其中佼佼者。但她在临淄的这一手,实在是漂亮。
即便是姜无邪这般“有武帝之风”的明睿皇子,能得人用人、眼光锐利,在已经策反桃娘之后,哪里想得到身边还有三分香气楼的人,甚至就是楼主本人在身边呢?
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能真正找到她。
哪怕荆国之前大费周折,也只是杀死一些香气美人,扫灭许多分楼,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真个大隐在朝!
谁能查到大齐养心宫呢?
三分香气楼里朱颜等人为她开的第一扇门,余里坊中吉妪为她开的第二扇门……这些都是她开在红尘的迷惑之门。
这些努力为她开门的人,也并不知道她的真身何在。
甚至她跟姜无量的交流,都从来只是通过极乐仙宫——尽管她奉其为佛,也还在最大程度上隐藏“过去”,藏于人所不知处。
她从来都在临淄。
她随时可以加入东华阁的战斗!
她本来可以继续隐藏下去,她甚至能够陪姜无邪一起失势,一起被关进冷宫或者锁进大牢……她一定会让姜无邪感受什么叫“不离不弃至死不渝”的爱情。
可是姜无忧关上了第一道门,姜无邪锁上了第二道门。
她无法借道而行,不得不自己走出来,揭下这从未有人揭开的假面。
“哼哼哼哼……呵呵呵呵呵……”
姜无邪笑了起来:“如果我从来没有看到你的真心,不曾认识真正的你,那我爱的是谁呢——爱是什么啊,小思?”
“爱不就是自欺欺人?”
秦潋平静地与他对视:“你雨露均沾,到处留情,告诉我你每一个都是真爱。我要怎么才能相信呢?我不也要欺骗自己吗?”
“我的心里到底待你如何,也不需要我用言语来辩白。过去相处的时光,自会为我表达。”姜无邪字句认真:“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同样的,我也不是一个懂得欺骗自己的人。”
“你哪里需要欺骗?”秦潋淡笑一声:“你恃宠而骄,肆无忌惮。自恃拥有,从不珍惜——欺骗是一桩费心费力的事情,你这样的人懒于为之。要成为你最爱的女人,怎么会让你觉得麻烦?”
“所以说——”姜无邪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的赞叹,他从不吝啬自己对美人的欣赏:“你一直在向下包容我,你是一个伪装成猎物的猎人。”
“也许吧。”秦潋轻轻地笑,秋波流转:“也或许这并不是一场狩猎的游戏……或许我真的爱你。可是你不愿意再继续,你非要来这里。”
“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无论是作为小思,还是作为罗刹明月净。”
姜无邪很认真地道:“青石宫能够给你的所有,你将来都能从养心宫拿到更多。他难道能够比我更在乎你?”
大块大块的色彩,填充了这座小院。
红艳艳的红鸾枪,不知何时已色彩斑斓。
枪围早已被越过。
秦潋的纤纤玉手,正悄然按在姜无邪的心口。她红唇轻启,含情脉脉:“你将来能给我什么,取决于你的良心。我今夜能拿到什么,取决于我的选择——无邪,你懂我吗?”
“青石宫懂你?”姜无邪好笑地看着她:“你懂青石宫?”
“你知道末劫吗?”秦潋忽然问。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姜无邪提枪的手都已经被色彩侵袭,可他的笑容依然俊美,不失风度:“你难道要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我?”
秦潋摇了摇头:“也许它并不遥远。”
“释道儒都有命运之子救世的预言。”
“或者说,那些真正有力量、有远见的势力,都有针对末劫所做的准备。”
“儒家以前的命运之子是施柏舟,新的人选尚不知是谁……或已被命运证否,或许不会再有。”
“道家认定的命运之子,是那位太虞李一。”
她身上的雪色道袍,开出金色的昙花,这令得她有几分佛性的光辉:“而佛家预言里的命运之子……就是青石宫里的那一位。祂注定要拯救世界。”
“哈哈哈哈,命中注定吗?这下不得不服了!”
姜无邪俊眉一挑,顿见睥睨:“天命即皇命!什么命运之子,不过些许天眷,勉强算个噱头。他可以是你们神神叨叨说的那些人,也可以是我姜无邪的儿子。”
自秦潋现身后就一直沉默的吉妪,这时幽幽开口:“我曾随侍如来,观行过去,武帝当年正是这么说。”
她有复杂的感慨:“今上当年……也正有此言!”
姓姜的这些人,好像从来都不信命。
可是命运这种事情,会因为你相信或者不相信,就改变它的存在吗?
“青石宫里的天生佛胎,就是当今大齐天子亲手养出来的!”
“他的统御之术,是百川到海,天下慑服。他通晓佛经,穷览佛典,看到了末劫的预言,并决定括为己用。”
“他以为他养出来的孩子可以天心降佛。什么释道儒,兵法墨,诸教的命运都要握在他手中。”
“他以为他的长子最终能够凌驾佛性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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