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最尊第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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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极乐世界里的“不动明王”,走出重玄家宗祠,掩上那扇沉重的门。

祠堂里的明烛,已然尽熄了。

唯有炉里的几根檀香,仍然明灭。能透过熏黄的窗纸,隐约照见。

祠堂外面围着高高的院墙,山陵隐隐,在黑暗中起伏渐远。

管东禅轻呼一口气,白气如霜,抬头的时候,看到院门的位置,站着身穿太子礼服的姜无华。

紫袍矜贵,绣四爪神龙。活灵活现,居于胸膛冷视。

倒比其貌不扬的长乐太子本身,要更显见威严。

“孤来晚了?”姜无华略扬其眉。

“不晚,不晚。”管东禅掸了掸衣角,笑着往前走:“殿下来了,就不算晚。”

整个青石宫一系,今晚唯一真正要面对的敌人,是当今天子。

而圣太子决定亲自面对。

其以白骨为子,借神行道,已入东华阁中。

在青石宫的计划里,这一切应当风雨不惊。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悄然完成至高权柄的交替。

理论上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华英宫是个例外,因为那是圣太子真正在意的一母同胞的血亲,她也对青石宫有最深刻的了解。

点碎白骨神像为烟,是东华阁里的天子之怒,亦能以之为惊鼓,掩盖这长夜剧变。

一切恰在灯下黑。

皇帝正在刑杀朔方伯,哪个不开眼的敢窥视?

煊赫临淄的道武天尊,会静伫在虚妄永恒的青石宫——倘若有人能剥开今夜的种种,看到这一层,也只会以为华英宫主道武成就后,去青石宫做什么宣称。

除此之外,青石宫在东华阁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夜晚更加平静。

在望海台、观星楼、太庙这些地方的落子,无非是镇平国势,静默打更的梆声。

智慧殊胜如晏相,旧事相关、割寿怀途如重玄褚良,对这些关键人物或抚或招,是为了在事后迅速稳定局势……

要说真正有可能露出破绽、掀起波澜的地方,也就是罗刹明月净那边。更具体地说,是那些潜入临淄,为罗刹明月净开门的香气美人。

不是她们不够小心谨慎,而是她们的实力和眼界,就决定她们是漏洞本身。

在这种涉及霸国君权的革鼎之变里,万不可能以这种层次的力量为关键。

在验证华英宫的选择之外,她们更多是起到一个混淆视线的作用。

当然,要是能够钓到一些鱼,那就更好。

姜无华从长乐宫中走出来,是一个很大的惊喜。

唯一的问题在于……

此君并没有去管三分香气楼里的琐事,没有被那几个香气美人牵绊脚步。而是直接来到了重玄族地,再干脆不过地拦在了重玄家的祠堂外。

完全可以说,是冲着他管东禅来。

而管东禅并不认为自己事先露出过什么破绽。

作为圣太子手下最锋利的那把刀,今夜之前,他一直在极乐世界静坐,经年累月的归于鞘中……只等今夜,为圣佛而鸣。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做出判断——

姜无华已经察觉了青石宫的行动,并且在今夜之前,就知道他管东禅的存在……同时对今夜的易鼎之局,有相当深刻的洞见。

才能够精准地找到这里,一出手就要拦下他这柄青石宫最锋利的刀!

“七贼。你说清楚——”

姜无华站在院门口,右手提住厨刀【治大国】,左手将小巧的【画眉】倒扣在掌心。

这个人即便是拿着刀,也不见有什么威胁的样子。

像是永远和风细雨的天空。

但他开口问话,院墙之外的天空,蓦就沉重几分。似乎这简单字句,将整个夜晚都牵坠。

他问道:“你把我们大齐帝国的定远侯,怎么样了?”

管东禅的眼睛泛起金色,就这样静看姜无华。

这是他第一次,把现太子作为对手来审视。

能在姜无忧、姜无邪、姜无弃的冲击下,坐稳太子宝座。现太子怎么可能是个庸才?

他想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姜无华在藏拙。

但所有人还是都小看了姜无华。

片刻的对峙之后,管东禅侧转半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想知道?”

他微笑:“殿下可以自己进去看。”

冷风如刀,刮过鬓角。寒意沁骨,衣如铁凝。毕竟是曾经当过国公的人,他的仪礼挑不出半点毛病。

院中一时肃重,虽夏末而见寒。

夜空中的浓云,也像军阵列甲。

“故有请,不辞耳。”

姜无华略微正了正太子衣冠,便昂扬迈步而入。

泱泱东土,岂有东宫不可履足之地!

但晚风忽而一旋,卷起落叶在他身前。各自结甲,立成两尊气势不俗的枯叶卫士,提以夏风为长刀,各以文火做眼睛。

阵列大齐储君身前,堪为仪卫。

院门外的黑暗之中,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暗色如水,逐渐漾出一张慈祥的‘阿婆面’。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好说话了,像是那种“爱惜飞蚊解罩纱”的老好人。

但他幽幽现迹,在这夜里终究轮廓分明。

他的存在,将寒意都驱逐,让夏天回到夏天。

从来不显声色,几乎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大齐国相江汝默,就这样慢慢地走到姜无华身后:“既是‘七贼’当面,殿下岂可亲身涉险?”

“至于定远侯的安危……”

“就由老臣前去一探。”

从黑暗中走到院中来,江汝默的寥寥数步,是姜无华这几十年太子生涯的宣称。

如今的长乐太子,的确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坐稳东宫,齐国便在他身后。今日之朝臣,都能算是他的朝臣。

今帝一旦放下权柄,他是唯一合乎礼制的继承者。

华英宫和养心宫都默认有争储的资格,但毕竟都在“争”的路上,他已是储君。

江汝默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毕竟身为大齐国相,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代表所有文官的站位——

今夜文运为柱,百官为脊,撑的是长乐宫。

所以管东禅礼貌侧转的半身,便有几分陡然的锋利:“江相国!”

他审视来者:“你怎么来了?”

“您这话问的,像是没有在齐国当过官。”

江汝默在长乐太子的阴影中往前走,态度明确地为长乐宫开路:“我俸我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官吏之任国也,尽忠职守。国家有需要,难道本相可以安然躺在床上。养得这肚满肠肥,真能一梦待天明吗?”

“无天子之令,京畿大军不轻动。”

“镇国大元帅和笃侯又远征在外……那就只好劳动我们这些文臣。”

他慢条斯理地跨过了院门:“前来平叛。”

管东禅圆睁金眸,顿显出几分忿怒相。

他并不介意自己被称之为“七贼”,因为那是当今天子的定性,他敬重天子。

他仍然尊称姜无华为“殿下”,因为他认可姜姓皇族的尊贵。

唯独江汝默口中的这个“叛”字,是他无法接受的。

“当年你便不以才思显名,政考也不上不下,修行是中人之姿,文章胜在四平八稳。所有人都说你是一个老好人。”

管东禅瞧着他:“这些年时局少风雨,境内也算安定。江汝默,你是一个很不错的裱糊匠。等到夜过天明,出来裱糊一下窗缝即可……怎做得挽狂澜的事情?”

“楼兰公当朝的时候,我都没有资格与他对话。后来为七贼而死,我也随大流写了抨击的诗篇,不过字句堆砌,自己都不记得内容了——不意再见是今夜这般的场合。”

江汝默唾面自干,只是微笑:“您对我的评价我全盘接受——可今夜的风太大也太冷,屋里已经待不住人。我这个裱糊匠,不得不出来看一看……试试补天缺。”

彼时他已经走到了院子的正中间,或者说,他立足的地方,便自然的成为了中点。

东华阁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太庙又已封锁,护国大阵已经开启……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对国势的调用都非常有限。

但相国者,文官之首,天下之枢臣。

整个大齐帝国的每一条经脉,都从他这里流经。

这秋阳郡是重玄氏封地所在,累代经营。在江汝默出现的这一刻,就由他代管。

偌大一个郡府,官气汇涌而汹汹,民心合聚而煌烈。

但见无数公文字眼,如他的面容一般在黑夜里清晰,竞相跃出水面,都投进他的身体。

其虽一身,却合天命地运,一时与管东禅相视,不落下风。

他更往前走,步划规矩,称量禅境,是朝官视佛,问责净土!

管东禅慢慢地回过身来,终于横拦在祠堂大门前,立成一堵高墙。他的左边是‘人生何难’,右边是‘天下之重’。

“说实话,从坐禅中醒来,听说现在的国相是你江汝默。”

“我想天子果然是昏聩了。”

“他被过去的一系列武功冲昏了头脑,愈发的刚愎自用,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你这样一个没有立场的人。”

“他只需要一个贯彻君意的傀儡,不需要一个真正能够调理阴阳的相国。”

“他认为他永远圣明,永恒正确,将所有胜利全都归功于自己,将所有的错误都指咎于他人,不容许任何忤逆的声音。”

“我尊敬他,爱戴他……也对他失望。”

说到这里,管东禅咧开嘴笑:“我很高兴能在这时候看到你的担当,看到你在和风细雨之下,本有如此坚定的立场。这让当今陛下,仍能在我的记忆中延续辉煌。”

他抬起手刀,虚虚往天空一斩:“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方不负君心国恩,才能让我相信,过去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作为元凤时代的唯一一尊国公,自其以后国公之爵不复有,他在元凤年间所建立的武勋,是任何武将都无法比拟的,只有天子本人能够压他一筹。

后来的大齐军神,也只能说相近,不能说超越。

他为之所付出的一切,当然也不能尽与人言。

当年是实打实攻破了强大的明国,才以明地为封地。

一旦东华阁里易鼎成功,他就是青石太子压在兵事堂的大印。其个人修为,军功资历,都足够镇场。

此时抬手作刀,终叫东土有旧鸣——重复楼兰公的名号!

从齐都临淄到秋阳郡,刚好只间隔一个济川郡。

济川郡作为军事重镇,最有名的并非地上那些风景,而是地底深掘之后,围绕着万妖之门副门所展开的“济川地下城”——

而整座“济川地下城”,就是在青石太子姜无量的手稿基础上扩建完成。

长期以来,朝议大夫宋遥,即是“济川地下城”的镇守者。

他最早并不是青石宫一系,不然也坐不稳朝议大夫的位子。但在经年累月的地下城镇守生涯里,对青石太子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对青石宫的理想,有了深刻的认同。

是他主动向青石宫靠拢,心中颂佛,得到佛的回应。

在某种意义上,“济川地下城”即是青石宫“王业之基”。

一旦东华阁里决出结果,济川郡和决明岛,会是偌大齐国版图里,最先响应中央的地方。

此刻管东禅掌刀横天,已将“济川地下城”运势调动。顷见济川郡上空,寒龙裂天而走,长空骤白而骤暗——

是以郡势隔郡势。

济川一刀,切断了临淄和秋阳郡的联系!

院中的江汝默,仍旧慈眉善目。

他当然明白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也立即意识到太庙已经生变。

管东禅叫他坚持到最后一刻,“好说话”的他选择往前走。

大袖一卷,手中握住书简。

这些年功业,管东禅所评价的那些“四平八稳”的文章,都在泛黄的竹简上,而后往前送——

苦海分波,净土裂境。

百言不如一默,今以书简作刀。

此时的管东禅,却只是将那抬起的掌刀又落下。

虚空显现一尊顶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的忿怒明王尊,身裂长空,如缠锁链,背负业火,似担众生……手持戒刀而下斩!

这一生腥风血雨,都为我佛降外道。

不动明王,是禅的忿怒相。

两尊枯叶卫士,被刀风一卷就瓦解。

凛冽的刀意,吹断江汝默的须发。

无边的业火,焚烧他的文章。

哐当!

就在那明王戒刀倏而斩近,已逼至江汝默头顶时,最凌厉也最脆弱的那一刻——却见一柄厨刀竖来,以劈对斩,狭线相逢,劈在了刀锋上。

一长溜的火星飞在空中,飘荡似星河,两侧河岸各显幻象。

西岸是金身佛陀,普度众生。东岸是万家灯火,围炉坐食。

万家炊烟对香火!

“国相。”

姜无华脚步一抬,就到了江汝默身前。他的步子方阔,有一种‘名正言顺’的堂皇。

“受国不祥,为天下王。既言天有缺,自然孤有责——您可不能一直挡在孤的前面。”

“不焚真火,岂证真金。不脱鱼鳞,何来龙鳞?”

他言笑自然,握住短锋,连连斩刀。

戒刀两尺三,厨刀八寸长。后者斩前者,如在砧板之上宰大鱼,开膛破肚去鳞,铿锵都带韵。

他五官生得确实不算精彩,但落刀的时候,真有行云流水的美感。

管东禅眸光灿亮:“殿下好刀法!着锋精准,剖势有力,非洞见国事民生,不可成此刀。”

手中戒刀更是一挑,便似大鱼从砧板上跳将起来,一跃为龙。

佛有护法,八部天龙。

此般龙众,不显皇权之贵,却游于净土禅境,有梵性之明。

他强势杀出姜无华的“砧板”,用戒刀化龙而斩龙——

无边禅境忽有琴瑟和鸣。

不动明王身前有鸳鸯齐飞。

滚滚红尘如潮来。

却见一柄修眉小刀,立在潮头,悄然而至。点在戒刀之柄,将此刀点退三寸!

厨刀又一压,复将戒刀压回砧板上。

“以情爱之道,破青灯古佛……”管东禅的表情说不清是赞是讽:“殿下看来早有准备,一直都对青石宫抱有敌意!”

“不要拿孤的未雨绸缪,称量你青石宫的贼胆包天。若无变化发生,准备永远只是准备。”

姜无华平静地道:“孤无害人之心,因为天下在孤。孤有防人之心,因为孤在天下!”

管东禅以戒刀称量修眉刀,辗转腾挪,哈哈大笑:“都说长乐宫里一对璧人,是伉俪情深,难得典范。”

“今视之不过如此。”

“殿下与那宋宁儿举案齐眉,琴瑟和谐……诸般表演无真心,只是为了修刀而已!”

“情爱只是你谤佛的武器,岂不叫人见扼?”

厨刀在明,眉刀在暗,姜无华一手正持一手反握,堪堪将戒刀匡限在一地。

“名满天下的楼兰公,成了今天的不动明王,固守所谓的极乐世界,好像也已经忘记了红尘。”

“你们偏执于一种理想的存在,就连情爱,也要偏执得这么理想。”

“爱不是那么纯粹的事情。”

“毫无理由的爱并不存在。”

“我因为她的美色而爱她,因为她的家世清白而爱她,因为有益于修行而爱她……这些理由有什么不同吗?”

“我爱她是真的。”

“爱就是真的。”

姜无华波澜不惊地说着,右手刀出有叠影,斩得戒刀如怒海孤舟。左手却是倏忽一递,温柔得像为妻子描眉,却于红尘惊涛中,已将那柄【画眉】……钉进了明王戒刀。

于刀锋之中嵌刀锋!

管东禅有些惊讶地看着这柄被钉穿的戒刀,终是叹息一声:“爱确然是真的。”

“我认可殿下并非青石宫的替代品。”

“您是另一种未来。”

他松开手,任由忿怒明王尊手中的那柄明王戒刀,在长乐太子的厨刀下支离破碎。甚至那忿怒明王尊本身,也簌簌如沙落。

而他遍身渐起光明意:“可惜能够实现的未来,只有一种。我已经走在最恢弘的道路上。今见歧也,我不得不向殿下……致以歉声!”

他松开的五指却合握,握成拳头更往前。

江汝默和姜无华都看到了这一拳的聚拢,却无法阻止它的诞生。

不能阻止它出现,就注定不能阻止它前行。

此无惧无怖无畏……大光明拳!

这只拳头聚势于东,轰然照出,轰得整个秋阳郡,真如秋阳高起,刹那间一片亮堂。

拳声嘹亮,仿佛叫破长夜的第一声鸡鸣。

一拳轰得千里光。

却见灿光波折,光海中有二指横来,便如蛟龙作剪。

瘦长的两根手指,不知何时潜来,却乍起于关键,以屠龙之术,剪破光明。

姜无华的【治大国】又斩至,【画眉】又轻起。

管东禅的拳头被剪退,只是拿眼一扫,便尽知前因。

“江相国的晦隐本事,确实是我平生未见。难怪这么多年位极人臣,还能不显山露水。今为遮掩,使我心惊。”

他感慨不已:“晏相也还是这么喜欢绵里藏针,笑脸杀人!”

在江汝默身周所逸散的文气中,光纹荡漾,晏平逐渐显出身形。

大齐帝国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伟力自归的丞相……

和灭阳国,齐夏一宗,都是他政治智慧的体现。

这两件事一完成,他彻底地隐于贝郡桃园,再不过问政事,也迎来了修行的又一重高峰。

此刻他以蛟龙剪挡住大光明拳,辅佐长乐太子重新得势,口中却幽幽一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管东禅还是那么喜欢指指点点。”

“只是我晏平可以让你说几句,汝默惯来也笑骂由人……当朝太子却由不得你点评。”

“你以为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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