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山雅集起风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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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处,满座皆寂!方才还在高谈阔论齐物逍遥的名士们,脸上或现愕然,或显深思。谢道韫这番话,如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庄子》之上的那层玄虚缥缈的云雾,直指其内核中那股不屈于现实、寻求精神超脱的磅礴生命力!她不仅是在释经,更是在借古喻今,叩问这乱世中士人的立身之道!那“神州陆沉”“浊世烽烟”之语,更是狠狠撞在众人心头,与王坦之方才隐晦的忧思遥相呼应。
王坦之脸色微变,他方才的附和之语,在谢道韫这犀利如剑的剖析下,顿时显得苍白无力。他下意识地看向谢安,谢安却只是含笑品茶,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嘉许。
谢道韫的目光依旧锁着陆昶,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近乎挑战的锐利:“道韫抛砖引玉,陆郎君以为如何?庄子所求之‘逍遥’,究竟是委顺大化的枯寂,还是于荆棘中开辟生路的勇毅?”
刹那间,平台之上所有的目光,包括谢安那温润却深不可测的眼神,尽数聚焦于陆昶一身!空气仿佛凝固了,丝竹声也似有若无。王坦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袁宏则睁大了眼睛,连谢玄也紧张地攥紧了小拳头。
陆昶缓缓站起身。靛青的旧衣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然而他站姿挺拔,气度沉凝,竟无半分局促。他迎着谢道韫那清亮锐利的目光,也迎着谢安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更迎着满座名士或审视、或好奇、或轻蔑的注视。
“道韫娘子所论,直指肯綮,振聋发聩。”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平台上异常分明,“庄子之道,确非教人于乱世中闭目塞听,坐待大化。‘庖丁解牛’,所依者‘天理’,所循者‘固然’,其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此非技巧,乃是以心合道,以神御物,臻于化境。其解牛之刀,十九年若新发于硎,何也?因其能‘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故‘技经肯綮之未尝’,是以‘游刃必有余地’。”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重新落回谢道韫身上,语气愈发沉静有力,仿佛在阐述天地至理:“此中真意,非止解牛。于这纷乱世道,于这森严门第,于这生死困局,何尝不是如此?所谓‘逍遥’,非遁世忘情,乃是明察世事之‘固然’(规律),洞察人心之‘大郤’(缝隙),顺势而为,以无厚(自身清明本心)入有间(世事缝隙),方能于这荆棘密布、刀光剑影的天地间,‘游刃有余’,寻得一方真正心魂自在之地。此‘逍遥’,是入世的勇毅,是破局的智慧,更是心神的超然。若只求齐物顺死,岂非辜负了庄生那一腔‘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孤绝浩气?尤其当此……”他声音微顿,目光似无意掠过山下浩渺江水,“…当此‘非常之议’频起,人心浮动之际,更需此等‘游刃’之心,方能于激流中,寻得那一线安稳与自在。”
陆昶的声音落下,平台上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他不仅完美地承接了谢道韫的锋芒,更以“庖丁解牛”为喻,将“逍遥”的真谛,从玄虚的云端拉回了现实的大地,点明了其“入世破局”的核心精神!这已非简单的经义阐释,而是融入了对当下时局、士人处境的深刻洞察!尤其那“非常之议”“激流”“一线安稳”的隐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直指建康城中那讳莫如深的巨大阴影,让在场所有人心头剧震!
谢道韫眼中那锐利的锋芒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激赏与探究,如同发现了深藏于顽石中的美玉。她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谢安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他脸上那始终如一的淡然笑意似乎更深了些,温润的目光在陆昶身上停留良久,仿佛要穿透那身旧衣,看清这少年胸中丘壑。那目光中,有审视,有赞许,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王坦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方才的倨傲消失无踪,只剩下被无形锋芒刺中的难堪与阴郁。他看向陆昶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忌惮。
“好!好一个‘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名士抚掌赞叹,“后生可畏!安石公,此子不凡!”
谢安终于开口,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陆郎君解《庄》,如庖丁解牛,直指本源,切中肯綮。道韫之问,得其解矣。”他环视众人,麈尾轻拂,“诸君以为如何?”
满座名士,无论先前态度如何,此刻皆心知肚明。谢安此言,已是定论,更是对这个边缘少年的公开认可!附和、赞叹之声纷纷响起,平台上的气氛陡然转变。
雅集继续,然而中心仿佛已悄然偏移。陆昶依旧坐回他那边缘的席位,却再也无人敢以寻常寒士视之。不断有人借故前来攀谈,或探讨经义,或询问见解。陆昶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言必有中,其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令许多自视甚高的名士暗暗心惊。
日影西斜,雅集渐近尾声。名士们三三两两起身,或登车,或乘舆,在仆从簇拥下谈笑着离去。东山别业复归宁静,只余下夕阳余晖染红了山巅的松林。
陆昶也起身告辞。刚走出平台,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兄留步!”是谢玄。他小跑着追上来,额上还带着细汗,小脸满是兴奋的红晕,眼中是纯粹的崇拜,“陆兄方才所言,真是太好了!比叔父平日讲的还要透彻明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素帕小心包裹的物件,不由分说塞到陆昶手里,“这个给陆兄!”
入手微沉,触感温润。陆昶展开素帕,里面赫然是一支玉簪!簪身莹白,质地温润细腻,簪头雕刻着极其古拙简劲的云纹,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竟与他怀中那枚青玉环佩上的云纹,隐隐有着同源的气息!
“幼度,此物……”陆昶一惊,这玉簪看似简洁,但玉质上乘,雕工古雅,绝非寻常之物。
“这是阿姊让我给你的!”谢玄抢着说道,眼睛亮晶晶的,“阿姊说,陆兄今日之言,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此簪乃她旧物,簪首云纹乃摹自家中一方古玉残片,有静心凝神之效,赠与陆兄,聊表谢意。”他顿了顿,小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郑重,压低声音道:“阿姊还说,栖霞山云雾深重,陆兄若去,务请珍重。风雨……怕是真的要来了。”
陆昶握着那支犹带少女体温的云纹玉簪,心头剧震。谢道韫赠簪,是才学上的惺惺相惜?还是某种更深远的示好?而那句“风雨怕是真的要来了”,是巧合,还是……她亦察觉到了什么?这簪首的云纹,又与自己玉佩上的纹饰有何关联?
他抬眼望去,谢玄已蹦跳着跑向远处等候的仆从。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映照着远处山道上,谢家车队缓缓启程的轮廓。而在更远更高的栖霞山方向,暮云四合,山影沉沉,那云雾缭绕的峰顶,仿佛有一角青袍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陆昶低头,看着掌心温润的玉簪,簪首那古老的云纹在夕阳下流转着微光,仿佛蕴藏着无声的秘语。东山雅集的风云暂歇,而真正的风雨,正从栖霞山的云雾深处,从这看似平静的建康城四周,悄然席卷而来。那“玄水涤尘嚣”的谶语,如同暮色中的低语,在风中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