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鹤观里辨云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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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雅集的风波余韵未散,栖霞山青袍道人的邀约已如悬顶之剑。谢道韫赠簪时那句“风雨将至”的低语,与道人“风雨将至时”的邀约如出一辙,绝非巧合。陆昶握着那支云纹玉簪,簪首的纹路与他怀中玉佩上的古拙云纹在指尖摩挲下,隐隐产生一种奇异的共鸣。这绝不仅仅是形似,更像是同出一源的不同篇章。他深知此行吉凶难料,行前反复思量,将《竹书纪年》残卷与谢玄所赠《兰亭序》摹本用油布仔细包裹,藏于行囊最底层,仅随身携带少量钱物与防身短匕。腰间,那支玉簪被他用细绳紧紧系在贴身内袋之中。
三日后,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层峦叠翠的栖霞山。山路崎岖,林木幽深,鸟鸣山更幽。陆昶一身便于山行的靛青布衣,背负简单的行囊,辞别忧心忡忡的阿罗,踏入了苍翠的山道。他步履沉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着周遭一切细微动静。越往深处,雾气愈浓,古木参天,虬枝盘结,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只余下斑驳的光影在林间跳跃。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微腥,偶尔有受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更添几分幽寂与警觉。
云鹤观坐落在栖霞山主峰一处背风的幽谷之中。道观规模不大,青灰色的石墙爬满了深绿的苔藓,显得古朴而沧桑。观门虚掩,门楣上“云鹤观”三个隶书大字已有些模糊。陆昶在门外略作停顿,凝神倾听片刻,方伸手推开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
院内清寂,古柏森森。一个穿着灰色道袍、面黄肌瘦的小道童正在清扫石阶上的落叶,见有人来,抬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中带着好奇与一丝警惕:“施主找谁?”
“烦请通禀,吴郡陆昶,应云游道长之约前来拜会。”陆昶拱手,语气平和。
小道童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师父吩咐过,陆施主请随我来。”他引着陆昶穿过静寂的前院,绕过主殿,来到后院一处更为僻静的所在。这里倚着山崖建有一座小小的精舍,精舍前是一方青石铺就的平台,崖边几株老松斜逸而出,姿态奇崛。平台上设有一张石几,两个蒲团。
青袍道人正盘膝坐于一个蒲团之上,背对着陆昶,面朝云海翻腾的幽谷。他身形依旧瘦削,青布道袍在微凉的晨风中微微拂动。
“陆郎君到了。”小道童轻声道,随即躬身退下。
道人缓缓转过身。依旧是那张清瘦苍白的面容,但今日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陆郎君果然信人。”他声音平和,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请坐。山野清寒,唯有粗茶一盏,聊以驱寒。”
石几上,一只粗陶茶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两只素白的茶盏。道人提起茶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盏中,清香袅袅,竟有提神醒脑之效。
陆昶依言坐下,并未立刻饮茶,目光沉静地望向道人:“道长相召,陆昶如约而至。未知有何见教?”他并未主动提及《竹书纪年》或玉佩玉簪,保持着必要的谨慎。
道人也不在意,将一盏茶推至陆昶面前。“陆郎君可知,这云篆源于何处?”他看似随意地开口,指尖却轻轻拂过自己腰间悬挂的那块深色木牌,其上刻画的符文线条扭曲繁复。
“闻乃上古天真皇人所创,摹写云气变幻,蕴含天地至理,为道门秘传符箓之本。”陆昶答道,语气谦逊,“晚生浅见,或有谬误。”
“郎君所言不差。”道人颔首,“云篆者,沟通天地鬼神之桥梁,亦是道门传承之信物。然……”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历史的厚重,“自汉末张道陵天师于蜀中鹤鸣山创立正一盟威之道,传至今日江东,道门早已非铁板一块。永嘉之乱,衣冠南渡,道门亦随之星散,渐分南北。”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投向翻涌的云海:“北方沦丧于胡尘,道门根基随之动摇。南渡之后,道门亦如江东士族,渐生分野。一脉,以龙虎山张氏嫡传自居,依附侨姓高门,讲求斋醮科仪,符箓繁复,渐趋上层,号为‘奉道世家’,重门第清规,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过从甚密。”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另一脉,则根植于三吴故地,承袭古法,简化科仪,符箓重意不重形,深入闾巷乡野,以符水治病、驱邪禳灾聚拢信众,更重实际济世,号为‘民间道官’或‘古法道流’。此脉……多为我江东本土道门根基。”
陆昶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道长之意,如今天师道,已非张天师时号令一统之局面?”
“岂止非一统。”道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南北道门,奉道世家与民间道官,理念相左,利益相冲,早已是貌合神离,暗流汹涌。奉道世家视民间道官为鄙俗,有损道门清誉;民间道官则斥奉道世家为权贵附庸,背离天师济世本心。更有甚者……”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出鞘寒锋,“近年来,北地有流言,言道当年张鲁降曹,交出印剑符箓之时,其子张盛携部分核心道典与秘传云篆真本,并未北迁,而是悄然南下,隐于江东!此说真伪难辨,然已如野火,在南北道门间悄然蔓延。得此真本者,或可号令群伦,重整天师道统!故各方势力,明里暗里,皆在搜寻线索。”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陆昶,带着一丝探究:“而近日,建康城中亦有风声流转,言道一卷名为《幽谷操》的古谱重现于世。此谱来历神秘,曲调奇特,或与那张盛南迁遗宝有所关联。城中各方,对此谱颇有兴趣者,不在少数。”他并未点明陆昶持有此谱,只言“城中风声”与“各方兴趣”,将信息控制在模糊而危险的层面。
陆昶心中凛然,面上却依旧沉静:“《幽谷操》?晚生孤陋寡闻,只闻其名,未见其谱。不想竟牵涉如此深远。道长见闻广博,令人钦佩。”
道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缓缓道:“贫道师门世代相传一秘闻,言道张盛所携重宝中,确有一卷以古音律加密的堪舆图,指向其最终藏匿之所。而解开此图的关键,便在一套特定的音律秘钥之中。至于是否名为《幽谷操》,亦或他名,贫道亦不敢断言。只是此风声一起,无论真假,皆已搅动暗流。”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指认陆昶,将焦点引向《幽谷操》本身可能带来的风波。
“原来如此。”陆昶微微颔首,心中警惕更甚,“道长相告这些道门秘辛,不知……”
“贫道既邀郎君前来,自当坦诚。”道人云真子(此时方道出名号)正色道,“贫道云真子,属江东民间道官一脉,奉行古法,重意轻形,心系道门本源与济世之责。目睹道门分裂,南北相争,奉道世家渐趋权贵附庸,实非道门之福。贫道所求,非觊觎权柄,不过是寻得真典,溯本清源,或可弥合裂痕,重现天师济世之初心。”
他目光落在石几上自己那块云篆木牌上:“郎君怀中之物,”他并未点明玉佩,只用“怀中之物”代指,“其上纹路古拙苍茫,意蕴非凡,与贫道所习之云篆隐隐有同源之妙。此等古物,恐非寻常。谢家女郎簪首云纹,虽为摹刻,其源亦非凡品,皆隐隐指向道门深处之秘。郎君身系此等因果,已非局外之人。奉道世家一脉,依附权贵,耳目众多,行事手段,往往不择。近日风声既起,无论那《幽谷操》在谁手中,郎君身怀古物,又得谢氏青眼,恐已落入有心人视线。风雨,是真的要来了。贫道邀郎君前来,一为解惑示警,二为……寻求同道。”
“同道?”陆昶谨慎问道。
“不错。”云真子目光诚挚,“郎君虽年轻,然观东山雅集之言,胸有丘壑,见识不凡。贫道代表江东古法道流中部分志同道合之士,愿与郎君互通声气,守望相助。郎君若有所需,或遇危难,我道门在民间之根基网络,或可略尽绵薄之力,为郎君提供些许便利与庇护。而郎君若于探寻道门本源或江东之事有所见闻,亦望能互通有无。此非强求结盟,仅为同道之间,互惠互助,共担风雨。”
陆昶沉默。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云海在脚下翻腾变幻。云真子的话语坦诚而直接,利弊剖析清晰,姿态放得很低,只提“同道”、“互助”,而非强势结盟。天师道的内部分裂、秘藏之争的风声,已将他置于潜在的危险之中。谢安的关注,王坦之的敌意,如今再加上这暗流汹涌的道门纷争……他确实需要信息与潜在的助力。民间道官扎根乡野的网络,若能善加利用,或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但眼前这位云真子,其言几分真几分假?其背后的“同道”又是何等人物?
他端起微凉的茶盏,啜饮一口,辛辣回甘。“道长坦诚相告,陆昶铭感五内。道长心怀道门,志在济世,令人敬重。陆昶一介寒微,才疏学浅,蒙道长不弃,视为同道,实乃幸事。互通声气,守望相助,自是应当。”他放下茶盏,言辞恳切,“然晚生年轻识浅,于道门秘辛知之甚少,恐难当大任。唯愿尽己所能,若于道门有益、于生民有利之事,陆昶自当尽力。”
云真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陆昶的回应既接受了“同道互助”的提议,又保持了谦虚谨慎的态度,未露丝毫骄矜或急切,更未轻易承诺超出能力范围之事,分寸把握得极好。
“郎君过谦了。”云真子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微笑,“郎君之才,贫道与安石公皆有所见。同道互助,贵在心意相通,不在力之大小。”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触手温润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简劲的“云”字,背面则是更为简洁的云纹。“此乃我云鹤观信物,亦是我古法道流核心信符。郎君持此,若遇紧急危难,可至任何悬挂‘云水纹’标记的乡野道观、药铺乃至行脚货郎处求助,见符如见贫道。切记,”他神色郑重,“此符只可用于生死攸关、万不得已之时,且务必慎之又慎,莫轻易示于奉道世家之人面前,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陆昶双手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冰凉中带着一丝温润。“多谢道长信重,陆昶定当谨记,慎用此符。”
“另外,”云真子神色复归凝重,“奉道世家一脉,其触角已深入建康。郎君回城后,需万分小心。王、谢等高门之中,亦有其虔诚信众,甚至……身居道职者。近日坊间恐有异动,郎君门楣上那‘醉揽山河’之语,气魄不凡,或已被有心人记下。”
陆昶心中一凛,点了点头:“道长提醒的是,晚生定当谨言慎行。”
两人又在精舍前谈论良久,云真子将所知关于奉道世家在江东的主要人物、据点以及一些需要留意的风声,择要告知陆昶,始终未再直接提及《幽谷操》与玉佩的具体关联,保持了足够的模糊空间。日头渐高,山间雾气稍散。
“时辰不早,郎君该下山了。”云真子望向山下,“前路多艰,珍重。”
陆昶收好令牌,将玉佩、玉簪贴身藏妥,行囊整理好,对着云真子深深一揖:“道长保重,陆昶告辞。今日之言,晚生铭记于心。”
他转身,沿着来时的山路下行,步履依旧沉稳,但精神高度集中,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走到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时,他驻足回望。云鹤观已隐在云雾松涛之间,渺不可见。唯有那翻腾不息的云海,如同巨大的白色幕布,笼罩着群山,也笼罩着山下那座繁华锦绣、暗流汹涌的建康城。
蓦地,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思绪——芸香阁的周掌柜!那张总是堆着和气生财笑意的圆脸,此刻在记忆的薄雾中浮现,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为什么是他?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
那卷递来的素笺上,若有似无的清冽沉香气息,此刻在记忆中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突兀!那绝非市井书肆应有的墨香或尘土气,其清冽悠远,竟与**云鹤观精舍前,那盏粗陶杯中琥珀色茶汤散发的、直冲灵台的提神清香如出一辙!**甚至……与云真子宽袍拂过时带起的、那丝难以言喻的沉静气息隐隐重合!**那是道门斋醮静修、浸透骨子里的烙印!**一个寻常书商,怎会沾染这等气息?除非……那素笺本就出自道门清修之地,或者……经手之人本身……
扎根市井乡野的网络……提供便利与庇护……”云真子低沉的话语,如同在陆昶混乱的脑海中点燃了一道惊雷!芸香阁!那处地处繁华、人来人往、信息驳杂如江流的书肆,岂非正是编织这张无形巨网、窥探四方动静、传递隐秘消息的绝妙节点?周掌柜那圆滑世故、见人三分熟的笑脸,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做派,岂非正是融入这市井烟火、不引人注目的完美伪装?他就像一滴水,完美地融入了建康城的河流,却无人知晓这滴水,连接着怎样深不可测的暗涌!
**冰冷的真相,如同破开冻土的利刃,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刺穿了所有迷雾和侥幸!
山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襟。怀中的云纹令牌与玉佩贴在一起,传递着微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的路,已不仅仅通向那座竹篱小院。天师道的分裂暗流、秘藏之争的风声、门楣上引人注目的狂言、王谢门阀的倾轧……如同无形的丝线,正将他与这座城池的命运更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清冷的山间空气,眼神沉静而坚定,不再停留,大步向山下走去。山道蜿蜒,身影渐次融入苍翠的林荫深处。而在他身后,栖霞山巅的云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翻滚得更加剧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