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雨轩中遇道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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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缠绵了整整三日,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建康城仿佛浸在一只巨大的、湿漉漉的墨碗里,青石板路终日水光潋滟,倒映着铅灰的天色和两侧湿漉漉的屋脊。陆昶站在檐下,目光沉静地望着院中那一洼被雨水注满的浅坑。浑浊的水面上,倒映着支离破碎的乌云,雨点不断落下,将倒影击得粉碎,水面荡漾开细密的涟漪。然而不过须臾,那破碎的云影又顽强地聚合起来,扭曲着,变幻着,如同这纷乱时局下难以捉摸的人心。
“郎君,”阿罗的声音带着雨天的微凉气息自身后响起。她冒雨从外归来,怀中紧紧抱着一卷素笺,雨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滑落,打湿了肩头的粗布衣衫。她快步走到檐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素笺,一股清冽的、若有似无的沉香气息随之弥散开来,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醒神。“芸香阁的周掌柜递来了口信。”阿罗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陆昶转过身,接过那卷素笺。素笺触手微凉,纸面细密,是上好的剡溪藤纸。他展开,上面是周掌柜熟悉的、略显圆润的笔迹,内容却让他的心微微一沉。
“《竹书纪年》残卷已有眉目,藏于城西一隐逸藏家之手。”陆昶低声念出关键,眉头却已悄然蹙起,“然物主性情古怪,非以金银相易。”
“他要何物?”陆昶抬眼看向阿罗,雨声敲打着瓦片,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阿罗抿了抿唇,眼中带着困惑与一丝不安:“那人指名道姓,非要一册名为《幽谷操》的古琴谱相抵。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指定郎君明日午时,亲赴城北临河的听雨轩面谈。”
“《幽谷操》?”陆昶指尖无意识地捻过素笺边缘,心头疑云骤起。父母遗物中,确有一卷名为《幽谷操》的琴谱,曲调古奥晦涩,指法繁复奇特,他偶尔抚弄,也只觉其声孤高奇崛,如寒泉咽石,松风过壑,不似人间凡响。此谱罕为人知,更非名家所传,这素未谋面的藏家,如何得知他手中有此物?更蹊跷的是听雨轩之约——那临秦淮河而建的茶楼,三层飞檐,视野开阔,是城中名士清谈、方外隐逸常聚之所,素来清幽,却也暗藏玄机。
“周掌柜可曾言及那人形貌?”陆昶追问,目光锐利起来。
阿罗凑近一步,声音几近耳语,带着一丝属于市井对神秘事物的天然敬畏:“周掌柜说,那人穿着半旧青布道袍,身形瘦削,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眼神……很亮。腰间悬着一块木牌,刻着些弯弯曲曲、看不懂的符文。最奇的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周掌柜说他走路轻飘飘的,脚步落地无声,像……像踩着棉花。”
“踩着棉花……”陆昶重复着这几个字,心头猛地一跳。窗外的雨声似乎骤然间变得急促响亮起来,噼啪作响。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那块贴身藏着的青玉环佩。玉佩冰凉,那古拙的云纹,那蝌蚪状的铭文……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父亲遗物中,似乎也曾有过一块类似的、刻着奇异云纹的符牌!难道……这与那神秘莫测、在江东民间潜流暗涌的天师道有关?
一夜雨声未歇。陆昶躺在榻上,怀揣玉佩,耳中尽是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竹书纪年》残卷中可能隐藏的商纣囚文王七年的秘辛,《幽谷操》琴谱的莫名索求,青袍道人腰间刻着符文的木牌,还有父亲那块早已不知去向的云纹符牌……种种线索如同散乱的珠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却始终无法串联成线。听雨轩,秦淮河,青袍道人……此行是福是祸?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雨势稍敛,却未停歇,天地间依旧弥漫着蒙蒙水汽。陆昶换上一身半旧的靛青细麻深衣,将琴谱仔细用油布包裹好揣入怀中,又看了一眼枕下玉佩,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阿罗追至门口,将一把更为厚实的油纸伞塞入他手中,眼中满是担忧:“郎君,当心。”
“无妨,去去便回。”陆昶安抚一句,撑开伞,身影很快没入城北方向的雨雾之中。
长干里市集已开,蒸饼、胡饼的香气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人群的汗味扑面而来,喧嚣的人声、车马声、叫卖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市井晨曲,暂时驱散了陆昶心中的凝重。他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雨伞遮挡着飘飞的雨丝,也隔绝了部分喧嚣。
听雨轩临河而筑,三层木楼,飞檐翘角,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寂。楼内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多是些布衣文士或僧道打扮之人,低声交谈,或临窗观雨。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与淡淡的檀香气息。陆昶登上二楼,伙计引至一处临河的雅座。此处视野极佳,推开雕花木窗,可见秦淮河水在雨中泛着浑浊的土黄色,无声流淌,河上偶有小舟划过,船夫披着蓑衣,身影模糊。河对岸的柳树在雨雾中只剩下一团团朦胧的绿影。
雅座内,一位青袍道人背对着他,正临窗而立,身形瘦削,果然如周掌柜所言。他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灰白的发髻,负手望着窗外烟雨迷蒙的河景,仿佛已与这雨景融为一体。陆昶走近,脚步放轻。
道人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来。面容清癯,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下颌光洁无须,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明亮,如同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地看向陆昶。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陆昶心头微凛,面上却沉静如常,依礼拱手:“在下陆昶,应约而来。敢问道长尊号?”
道人并未还礼,目光在陆昶脸上停留片刻,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弧度,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贫道云游之人,名号不足挂齿。陆郎君既至,《幽谷操》可曾带来?”
陆昶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的琴谱,置于几案之上,并未立刻推过去:“琴谱在此。敢问道长,《竹书纪年》残卷何在?”
道人也不在意陆昶的戒备,目光扫过那油布包裹,并未动手去取,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幽谷操》第三转调,其声孤绝,如遗世独立,陆郎君以为,此音当作何解?”
陆昶微微一怔,琴谱他虽熟稔,但此问直指曲中意境,颇为刁钻。他凝神回想那第三转调的指法与音韵,沉吟片刻,沉声道:“其声咽寒泉,韵动枯松,似有叩问苍天之意。窃以为,乃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于首阳,采薇而歌,终至饿死时,叩问苍天不仁之音。”此解并非乐理,而是结合历史典故,点出曲中蕴含的孤高气节与对天命的悲愤诘问。
道人眼中那古井般的平静骤然被打破,一抹精光乍现,如同暗夜流星,瞬间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庞!他深深看了陆昶一眼,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意味:赞许,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了然?
“好!好一个‘叩问苍天不仁之音’!”道人声音依旧平和,却透出几分激赏。他不再多言,宽大的袍袖一拂,一卷用深青色葛布包裹的竹简已悄然置于几案之上,与那油布包裹的琴谱并排而放。“商纣囚文王于羑里,非史书所载七年,其中曲折隐晦,真相尽在此卷。”
恰在此时,窗外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云层,瞬间将昏暗的茶楼映得一片煞白!紧随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轰隆隆——!
雷光映照下,陆昶的目光瞬间捕捉到道人腰间悬挂之物——一块深色木牌,在闪电的照耀下,其上刻画的奇异符文清晰可见!那并非寻常纹饰,而是线条扭曲、结构繁复的云篆!其形制气韵,竟与他记忆中父亲那块符牌,隐隐相合!
果然是天师道信物!
陆昶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雷声余韵尚在楼宇梁柱间嗡嗡回响,道人已从容起身。他并未取走琴谱,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在《竹书纪年》残卷的青布包裹上点了点。“栖霞山,云鹤观。”他的声音穿透渐渐稀疏的雨声和尚未散尽的雷音,清晰地送入陆昶耳中,“风雨将至时,贫道备清茶一盏,静候陆郎君。”
言罢,青袍微动,道人已转身飘然而去,步履无声,当真如同踏着虚空棉絮,转眼便消失在楼梯口,留下那卷《竹书纪年》孤零零地躺在几案上,以及兀自心神震荡的陆昶。
雨,似乎被刚才那声惊雷震慑,变得细碎了许多。陆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竹简残卷小心收起,贴身藏好。听雨轩内茶香依旧,窗外的秦淮河水依旧浑浊流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交易与揭示,只是一场错觉。
离开听雨轩,雨丝细密如雾。陆昶撑伞沿河而行,心绪如这河面的涟漪,起伏不定。栖霞山,云鹤观,风雨将至……道人留下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竹书纪年》残卷的冰冷触感隔着衣物传来,如同一个滚烫的秘密。
行至朱雀桥畔,桥上车马行人往来穿梭。陆昶正待过桥,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清越的鸾铃声响,夹杂着仆从低声的呵斥避让声。抬眼望去,只见一队气度雍容的车马正自桥那头缓缓驶来。拉车的健马膘肥体壮,蹄声沉稳,车身装饰雅致,虽不刻意张扬,但木料的深沉光泽与帘幕的细密吴绫,无不彰显着主人的非凡身份。前后皆有衣着整齐、神情肃穆的健仆护卫。
正是陈郡谢氏的车驾。
陆昶下意识地退至桥栏一侧,垂目避让。
车队行至桥中,为首那辆最为精致的油壁香车却缓缓停了下来。一只纤纤素手自内伸出,轻轻掀开了车帘一角。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显露出来,肌肤在雨天的微光下宛如无瑕白玉生辉,眉间一点朱砂痣艳如寒梅映雪,正是谢道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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