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雨轩中遇道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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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并未看向别处,恰恰落在了桥栏边垂首避让的陆昶身上。那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沉静的审视。她并未言语,只是微微侧首,对身旁侍立的一名青衣侍女低语了一句。

侍女应声,快步走到陆昶面前,敛衽一礼,声音清脆:“郎君可是姓陆?”

陆昶心中微动,抬头应道:“正是。”

侍女微微一笑,转身从车中取出一只尺许长的锦匣,双手捧至陆昶面前:“我家娘子命婢子将此物转交郎君。”

陆昶接过锦匣,入手微沉。他看向挑起车帘的谢道韫。

纱帘后,谢道韫朱唇轻启,声音清越如碎玉投盘,穿透了淅沥的雨声:“幼度归家后,日日念叨书肆偶遇的陆兄,恨不能时时请教。这是他前些日子临摹的《兰亭序》,虽笔力稚嫩,形神未足,却非说要赠予陆兄品评。”

陆昶打开锦匣,里面是一卷雪白的宣纸。他小心展开卷首,只见墨色淋漓,正是《兰亭序》摹本。摹写者显然年纪尚幼,笔锋尚欠圆融,结构亦有疏失,然笔意间已隐约可见王右军飘逸洒脱的几分神韵。引人注目的是,在卷轴的边缘空白处,用同样稚嫩却锋芒初露的笔迹题着一联新诗: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扫却南山雾。”**

诗句旁,落着一个小小的款识:“癸亥年三月初七,玄敬奉陆兄雅正”。

癸亥年三月初七!正是三日前再遇之日!

陆昶目光扫过宣纸,指尖虚悬于墨迹之上,沉声道:“玄公子笔意已得右军三分飘逸,尤以‘之’‘以’等虚字,提按转折间可见灵性流转,不拘泥于形迹。然……”他指尖顿在“畅叙幽情”的“畅”字侧锋处,“此处使转稍滞,牵丝连带略显生涩,欠了右军‘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浑然气韵与骨肉停匀。笔力未逮处,正是筋骨未丰时,假以时日,临池不辍,悟得其中神髓,必成大器。”

纱帘后,谢道韫眸中掠过一丝微讶。她精擅书法,自然听出陆昶寥寥数语,不仅点出谢玄临摹的得失,更直指王羲之书道核心的“自然”与“气韵”二字,其眼光之犀利,评点之精当,远超寻常书论。

“阿姊!可是遇着陆兄了?”

一个清脆响亮的、带着毫不掩饰兴奋的童音猛地从车队末尾一辆稍小的马车里传出。紧接着,车帘被一只小手急不可耐地掀开大半,探出谢玄那张犹带稚气却神采飞扬的脸庞。他半个身子几乎都探出了车外,腰间悬挂的玉佩因这动作而叮咚作响,在雨声中格外清脆。

“幼度!”谢道韫秀眉微蹙,声音里带着一丝薄责,手中的麈尾(一种类似拂尘的雅器)轻轻点向弟弟探出的额头,“成何体统!速速坐好!”

谢玄被麈尾一点,缩了缩脖子,却依旧笑嘻嘻地望着陆昶的方向,眼中光芒闪闪。

谢道韫收回麈尾,目光转向陆昶时,那清冷的眸子里竟含着一丝深意,语气也多了几分郑重:“**幼度自两年前在书肆偶遇陆兄归来,便常将‘陆兄说兵法如何如何’、‘陆兄解庄子又如何如何’挂在嘴边,视为圭臬。近来更甚,倒比他安石叔父(谢安)平日教导的话,听得还要入心几分。**”

纱帘将落未落之际,陆昶清晰地看见车内的谢玄,正冲着他飞快地比划着三根手指,小脸上满是热切的期待——三日后,东山雅集之约!这少年,一直牢牢记在心上!

车帘终于落下,遮住了谢玄急切的笑脸,也遮住了谢道韫那清冷中带着深意的目光。环佩轻响,车轮辘辘,谢家的车队缓缓驶过朱雀桥,消失在蒙蒙雨雾之中。

陆昶独自站在桥栏边,怀中揣着冰冷的《竹书纪年》残卷,手中捧着犹带墨香与少年情谊的《兰亭序》摹本锦匣。雨丝凉凉地拂在脸上,他望着谢家车马消失的方向,心头思绪翻涌。谢道韫那句“自两年前偶遇”清晰在耳——原来谢玄对他的推崇并非始于三日前重逢,而是两年前那次书肆初遇便已种下!这情谊与认可,远比他所知的更深、更早。

正待转身离去,那方才递送锦匣的青衣侍女却去而复返,步履轻盈地再次来到陆昶面前,敛衽一礼:“陆郎君留步。”她双手奉上一份素雅之物。

陆昶凝目看去。那是一份请柬。素白的剡溪藤纸为底,触手柔韧细腻,边缘以极淡的墨色勾勒着飘逸的云水纹饰,清雅而不失庄重。正中,“东山雅集”四个行楷大字,笔意流畅,如行云流水,隐有王右军遗风。落款处,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安石”。笔力内敛含蓄,却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透纸而出。

“我家玄公子再三恳求安石公,”侍女声音清越,解释道,“言道书肆偶遇陆郎君,高论兵法玄理,令其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安石公闻之,特命婢子将此柬奉上,邀郎君三日后辰时初刻,于东山别业一晤,共参雅集。”

陆昶心中了然。这绝非仅仅因为谢玄的童言恳求。谢安何等人物?其识人之明,算无遗策,早已名动天下。这份突如其来的请柬,表面是应幼侄之请,实则是谢安石本人对他陆昶,这个籍籍无名的江东破落户子弟,生出了探究之意!谢道韫方才那番关于谢玄“将陆兄言语视为圭臬”的暗示,此刻与这沉甸甸的请柬重叠在一起,其分量不言而喻。

他郑重地接过请柬。藤纸的微凉透过指尖传来,那“安石”二字仿佛带着无形的温度,烙印在他掌心。这不仅仅是一张进入顶级门阀雅集的门票,更像是一份无声的考卷,一场风暴中心的入场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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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娘子,烦请回禀安石公与玄公子,陆昶必准时赴约。”陆昶沉声应道。

侍女含笑再礼,翩然而去。

陆昶站在原地,左手是藏着商纣秘辛的冰冷竹简,右手是凝聚着书圣风神与少年情谊的《兰亭》摹本,掌心是谢安亲笔所书的东山之约。三件物事,如同三股无形的丝线,将他与那高踞云端的陈郡谢氏,与这**正值山雨欲来的兴宁建康**,更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

兴宁元年(公元363年)的建康城,表面承平,内里早已暗流汹涌。坐镇荆襄、都督六州诸军事的大司马桓温,月前刚上表朝廷,请迁都洛阳。此举名为北伐,收复故土,实则咄咄逼人,意在试探朝廷虚实,攫取更大权柄,其势已成建康心腹之患。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侨姓高门,与会稽王司马昱所代表的皇室,对此心知肚明,各怀心思,或欲周旋制衡,或暗中蓄力,一场无声的角力早已展开。谢安此柬,邀他参与这顶级门阀的雅集,岂止是考校才学?更是在这乱局将启之际,欲观他陆昶——这个出身江东旧姓的孤寒少年,能窥见几分桓温野心下的时势玄机,又能拿出何等应对之策!**

雨丝依旧缠绵,远处栖霞山云雾缭绕的峰顶,那若隐若现的青袍一角,仿佛也在这朦胧雨幕中,投下了更深沉的注视。

远处,栖霞山巅,云雾如海,翻腾不息。青袍道人立于虬松怪石之上,宽大的袖袍在山风中鼓荡,猎猎作响。他摊开枯瘦的手掌,掌中一片古朴的龟甲,其上裂纹蜿蜒伸展,赫然如苍龙腾空之形,狰狞欲飞,透着一股凶戾不祥之气。道人深邃的目光穿透重重雨雾,投向山下烟波浩渺的建康城,投向朱雀桥头那渺小却注定不凡的身影。袖中,一卷未曾示人的素帛微微露出一角,其上墨迹淋漓,书着两行古老的谶语:

**“白鹤唳九霄,玄水涤尘嚣。”**

墨色犹新,仿佛带着未干的宿命气息,在这暮春的风雨里,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四野。那“玄水”二字,在昏沉的暮色中,隐隐透出一丝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