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勘验与心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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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整理衣冠,再次求见抚台。

巡抚大人正在后堂赏玩新得的古董,听到刘师爷有要事禀报,才不情不愿地移步书房。他接过报告,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但很快,他的神情就变得专注起来。作为封疆大吏,他固然渴望通过开采银矿来充盈府库、博取政绩,但他更害怕在自己的辖区内,出现任何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尤其是这种涉及“天地异象”、容易让言官抓住把柄、弹劾他“失德于民”的事情。

胡工匠是他从省城特意调来的老匠人,为人耿直,技术精湛,其报告的分量,远非那些急于求成的下属可比。

“刘卿,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抚台放下报告,沉声问道。

刘师爷躬身道:“大人,胡工匠的报告已经说得非常清楚。矿脉是真,价值巨大,此乃利。核心区有异,风险未知,此乃弊。为臣者,当趋利避害。如今之计,唯有‘以抚代剿,协商开发’一途,方为上策。”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其一,阿木其人,其图已证其诚,其言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将他扣在省城,既是人质,也是‘专家’,可随时咨询。其二,黑山寨民风彪悍,又有地利,强攻之下,伤亡必重,即便攻破,也恐激起民变,得不偿失。不如暂缓军事行动,以谈判示之,瓦解其抵抗之心。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彻底勘明核心区之险。若真如胡工匠所报,那便划出明确的禁区,官府与寨子共同遵守,互不侵犯。如此,既可避免天灾,又能安抚民心,还能保证矿脉的有序开采。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抚台大人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手指不断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刘师爷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要的是银子,是安稳的官位,而不是一个可能引发天怒人怨的火药桶。

良久,他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如此,便依你之策,先行试行。着黑山县暂缓一切军事行动,严密封锁黑风涧即可。命胡工匠,与那寨子派出之代表,共同详勘所谓核心区,务必探明其险。若确有异常,划界避让,亦无不可。然矿藏开采之事,绝不可久拖!至于收益分成……待勘界之后,再行议定。那个叫阿木的小子,继续留在省城,好生‘看顾’,不得有失。”

“下官遵旨!”刘师爷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躬身领命。

一道新的、更为明确和温和的指令,带着巡抚大人的印信,从省城巡抚衙门发出,如同一只信鸽,穿越山川,飞往了那个依旧剑拔弩张的黑山镇。

第三节:遥远的共鸣

省城小院,阿木正坐在石桌旁,用一根树枝,在潮湿的泥土上画着黑风涧的地形图。他凭借记忆,将每一条山脊、每一道溪流、每一片密林都清晰地勾勒出来。这是他对抗思念和焦虑的方式,仿佛只要他画得足够详细,就能缩短与家乡的距离。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师爷走了进来。他今天的脸色,比往常要轻松许多,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木,在作甚?”他踱步过来,看了看地上的地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闲来无事,随便画画,解解闷。”阿木不动声色地用脚将泥土抹平,站起身来。

“解闷?”刘师爷笑了笑,在石凳上坐下,“看来,你的闷,很快就要解开了。”

他没有直接说结果,而是像往常一样,开始和阿木闲聊。他聊起了省城的天气,聊起了最近茶楼的趣闻,聊起了棋局上的一些变化。但阿木敏锐地察觉到,刘师爷的这些闲聊,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释放”着一些信号。

“……这做事啊,就和这天气一样,不能一味求快。前几日还燥热难耐,这几日不就凉快下来了?有时候,缓一缓,等一等,反而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刘师爷端起阿木为他倒的粗茶,呷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

阿木心中一动,他知道,这是在告诉他,官府的态度已经“缓下来了”。

“师爷说的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山里采药,也得看时令,不能乱来。”阿木顺着他的话回应。

“是啊,时令很重要。”刘师爷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们山里的那些‘宝贝’,除了矿,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了,你上次说的什么‘雪线灵芝’,‘铁心木’,可是真的?”

阿木心中一凛,知道刘师爷是在试探,也是在评估寨子的“价值”。他坦然道:“千真万确。雪线灵芝,只在黑风涧主峰背阴面,海拔三千丈以上的雪线岩壁上生长,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极为珍贵。铁心木,则生长在涧底的地脉汇聚之处,吸收地气,木质坚硬如铁,且不畏水火。这两样东西,寨子里都有一些存货,但数量不多。”

他故意说得具体,但又强调了“数量不多”,既展示了价值,又吊足了对方的胃口。

刘师爷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再追问,只是笑了笑:“听起来,倒是些好东西。若有机会,倒是可以见识见识。”

通过这次看似随意的交谈,阿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山中的勘验,进展顺利。刘师爷态度的缓和,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他知道,第一道难关,他们闯过来了。

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仅仅是开始。核心区的勘定、开采范围的谈判、收益的分配比例……每一关,都将是更加艰难的博弈。而他,作为实际上的人质和关键的“信息持有者”,必须在这省城的囚笼中,继续为家乡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更加频繁地通过弈棋与刘师爷进行“交流”。在棋盘上,他不再仅仅是防守,而是开始尝试着进行一些“进攻”。他会主动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实地”,去换取对“大势”的掌控,然后,在关键时刻,利用自己对“势”的理解,去威胁刘师爷的大龙。

“好棋!好一个‘围魏救赵’!”一次,刘师爷看着自己一条看似无懈可击的大龙,被阿木几手看似轻描淡写的棋,硬生生地掐断了归路,忍不住拍案叫绝,“你这棋,越来越有‘大局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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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平静地落下一子,彻底将刘师爷的大龙置于死地,才缓缓说道:“师爷过奖。弈棋如治事,有时不能只盯着眼前的‘矿’,也要看到山里的‘林’。矿总有挖完的一天,但林,只要养护得当,却能生生不息。我们寨子,愿意和官府一起‘下’这盘大棋,但我们希望,这盘棋能下得长久一些,而不是只争一时一地的输赢。”

他的话,通过棋局,清晰地传递了过去。他是在告诉刘师爷,黑山寨追求的不是一次性的补偿,而是长久的、可持续的生存和发展。

刘师爷沉默地看着棋盘上自己那条被围死的“大龙”,又看了看阿木,眼神变得异常复杂。他从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远超其年龄的智慧和远见。这让他更加确信,将阿木留在身边,作为谈判的“桥梁”,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与此同时,阿木开始进行一项更为大胆、也更为艰难的尝试——主动与“石灵”进行更深层次的沟通。

他不再满足于被动接收对方那混乱的情绪碎片。他要主动地,跨越这数百里的空间,向地底那古老意志,传递省城的信息,传递谈判的进展,甚至传递他对未来的构想。

这个过程,极其困难,也极其危险。

夜深人静,阿木盘膝坐在床上,将那枚叶符紧紧贴在眉心。他闭上双眼,将全部的精神力,如同抽丝剥茧般,从身体中剥离出来,注入叶符之中。他的意识,化作一道微弱的光,顺着那根无形的、时断时续的联系,向着遥远的黑风涧飞去。

省城的喧嚣,高墙的阻隔,都在他的意识中远去。他仿佛变成了一缕风,一片云,穿过了层峦叠嶂,看到了熟悉的山川河流。他“看到”了被官军围困的寨子,看到了巴叔忧愁的脸,看到了岩哥警惕的眼。他继续下沉,穿透了厚厚的岩层,终于,来到了那片幽暗、广袤、充满了磅礴能量的核心空间。

“石灵”依旧在那里,像一座由无数水晶和岩石构成的、沉睡的山脉。它散发着古老、威严、不容侵犯的气息。

阿木鼓起全部的勇气,将自己的意念,化作最纯粹的图像和情感,传递了过去。

他传递的画面,是官军后撤,是寨门紧闭但不再有厮杀,是胡工匠一行人在外围小心翼翼地勘测。他传递的情感,是“暂时安全”,是“休战”,是“正在尝试沟通”。

接着,他开始“描绘”他的构想。他描绘了一幅画面:在核心区之外,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界线内,是“石灵”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界线外,人类可以进行有限度的、有节制的开采。他们会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这片大山,绝不会再次惊扰它的沉睡。

最后,他甚至尝试着传递一些更复杂、更抽象的概念。他传递了省城的繁华,那高耸的楼阁,那川流不息的人群,那与山林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欲望和算计的“人间”。他也传递了这种繁华下的困苦,那些衣衫褴褛的穷人,那些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百姓。他想告诉“石灵”,山外的人类,并非都是贪婪的掠夺者,他们也有自己的无奈和苦衷。他们需要大山,但大山,也可以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接纳他们。

这个过程,对阿木的精神消耗是巨大的。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当他从冥想中醒来时,总是面色惨白,冷汗浸透衣衫,头痛欲裂,仿佛身体被掏空了一般。他传递出的意念,也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不知道那古老的意志,能理解多少。

“石灵”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如同亘古不变的岩石,对阿木的“倾诉”毫无反应。这巨大的沉默,常常让阿木感到绝望。

但他没有放弃。他日复一日地坚持着。他相信,只要他足够真诚,足够持久,总能触动那颗沉睡了亿万年的“心”。

终于,在一个精神力高度集中、几乎与叶符融为一体的夜晚,当他再次传递出那个“共同守护、和谐共存”的构想时,他感受到了一丝回应。

那不是语言,也不是清晰的图像,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困惑与审视意味的“回响”。那回响,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泛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它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焦躁,而更像是一种深沉的、缓慢的“思考”。

阿木的精神之海,仿佛被这丝涟漪轻轻拂过。他“听”到了一个疑问,一个来自远古的、模糊的疑问:“……蝼蚁……为何……要与山……共存?”

这丝回响,虽然微弱,却如同惊雷,在阿木的脑海中炸响!他成功了!“石灵”感受到了他!并且,开始尝试理解他!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力量,瞬间充满了阿木的全身。他不再感到疲惫,不再感到孤独。他知道,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他的身后,不仅有亟待守护的家园和亲人,还有一个虽然无法直接沟通、却已经开始与他产生共鸣的古老存在!

他不再是那个被囚禁在省城小院里的无助少年,他成了连接人类世界与自然意志的桥梁!

数日后,巡抚衙门的新指令,正式抵达了黑山镇。

围困的官军,按照命令,后撤了五里。那些架在山头上的、黑洞洞的炮口被收了起来,营地的防御工事也明显减弱,转为一种警戒姿态。整个黑山镇的紧张气氛,为之一缓。

胡工匠拿着盖有巡抚大印的正式文书,在巴叔带领的一队猎人的“护卫”(实为监视)下,来到了黑风涧的入口处。在那里,老祭司指派的两位寨中代表,早已等候多时。一位是略通官话、见多识广的老猎人,另一位是寨子里最懂山石纹理、被称为“活地图”的老人。

双方的第一次非正式接触,就在这样一种极其微妙、充满警惕的氛围下展开了。语言不通,就靠手势和表情比划。彼此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戒备和不信任。但无论如何,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争阴云,总算暂时散去了一角。

共同勘验核心区的工作,在一种极其脆弱的互信下,缓缓拉开了序幕。

消息,再次通过秘密渠道,传回了省城。

刘师爷来到小院,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带棋盘。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阿木,”他开门见山地说道,“第一步,算是稳住了。你寨子的人,已经和胡工匠他们接上头了。接下来,就看他们共同勘验的结果了。若核心区风险确凿,划界避让之事,便有望达成。”

阿木心中波澜涌动,面上却保持着惯有的平静:“多谢师爷周旋。”

“不必谢我。”刘师爷摆摆手,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仿佛要洞穿他的内心,“要谢,就谢你那份精准得吓人的地图,和……你始终坚持的‘底线’。抚台大人要的是矿,要的是安稳。只要你能帮我们拿到矿,且保证不出乱子,你寨子的存续,并非不能商量。甚至……”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阿木的反应,“你们寨子的那份‘生计’,那些你说的什么灵芝、木头,也可以再议。如何合作,如何分成,大家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这是第一次,对方如此明确、如此直接地提到了收益分成的可能性!这意味着,谈判的实质性问题,终于被摆上了台面!

阿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此刻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而他,虽身处囚笼,却已经手握了前所未有的筹码。

他望向窗外,省城的天空依旧被高墙切割成狭小的方块,灰蒙蒙的,看不出天气。但在他的心中,却仿佛能看到,在那遥远的群山之上,一道微弱的、却充满希望的曙光,正刺破厚重的云层,缓缓地、坚定地铺展开来。

那曙光,属于黑山寨,也属于这片,即将迎来新生的古老山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