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老狐狸夜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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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正房的油灯熬干了半盏。灯芯“噼啪”爆出个灯花,昏黄的光晕在杨老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他枯坐如朽木,浑浊的眼珠却亮得惊人,指尖蘸着碗底一点凉透的残水,在磨得发亮的榆木桌面上缓缓划动。
水痕蜿蜒,凝成几个名字:李家粮行、张家米铺、孙记绸缎庄……最后,那带着厚茧的食指重重一顿,水迹洇开一片———“齐府”。
“齐家……”
杨老爹喉间滚出嘶哑的低语,像砂纸磨过枯木。这齐家,百年商号,架子撑得比门楼还高,内里却早被虫蛀空了。
“绸缎庄开得半死不活,祖传的南北货行当也一年不如一年响亮了。”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烟袋锅头,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狡黠的弧度,“这些年买卖不见涨,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想冒尖又找不着路的酸气。这‘名’字当头的好事,他齐万年要是还缩着,那真该回娘胎里重造了!”
浑浊的眼底,那点算计的光芒越来越亮。他猛地抓过一张粗糙的黄纸,炭笔在手中龙飞凤舞。笔走龙蛇间,一封措辞简练却直击要害的书信便已写就。信中只点明两点:齐家若肯“牵头”捐粮,杨家可提供足额粮草来源,保他齐家之名刻于城头功德碑首位,县令亲笔奏请朝廷旌表!至于杨家为何不自取这名……信上只字未提。这便是老狐狸的留白,足够齐老爷那颗被名利熏得发痒的心,自己补全出无数个“深明大义”或“另有苦衷”的版本。
“乙!”
杨老爹嘶哑的声音穿透门板,低沉却不容置疑。
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暗卫乙的身影如鬼魅般闪入,垂手侍立。
“送去齐家老宅。”
杨老爹将信纸折好,递过去,眼神锐利如鹰隼,“避着人,亲手交给齐老爷本人。若他问起别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说,想谈,让他亲自来!老朽恭候!”
“是!”
暗卫乙接过信笺,贴身藏好,转身便融入浓稠的夜色,速度快得只余下衣袂破风的微响。
齐家老宅,后宅书房烛火通明。齐万年一身素绸寝衣,正对着一盘残棋出神。封城这些天,他面上沉静,心里却跟油煎似的。库房地窖的存粮足够齐家上下吃上一年半载,可这兵凶战危的关头,露富就是找死!自打城门一关,他就对外宣称自己早已去了太原府“侍疾”,县令亲自上门敲了几回,都被管家用“东家确实不在城内”挡了回去。他缩在这深宅大院里,如同惊弓之鸟,就怕官府开口“借”粮、“借银”,把他这点压箱底的老本掏空。
“杨家?杨怀玉?”
突然出现的暗卫乙让齐万年心头一跳,接过信。粗糙的纸张,毫无标识。展开,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瞳孔骤然收缩!他捏着那张带着泥土气息的粗糙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头疑窦丛生,几乎要疑心自己眼花了。
“一个乡下开包子铺的老农?他……他如何知道老夫还在城里?!”
这感觉如同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隐秘被窥破的恼怒和一丝难言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后颈。待看清信中那“独揽首功”、“立碑请旌”、“荫及子孙”的字眼,心跳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诱惑……太大了!齐家这艘看似风光的大船,内里早已腐朽。齐家绸缎庄的买卖这几年被新起的“瑞福祥”挤兑得举步维艰,南北货的渠道也日渐萎缩,表面风光,内里早已虚耗。若能借此机会博个“忠义”之名,攀上朝廷这条线,哪怕做个小小的皇商采办……那都是泼天的富贵和几代人享用不尽的体面!这份诱惑,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说不心动那是骗鬼!
他猛地抬头,看向桌案对面那个如同铁塔般沉默的黑衣汉子,眼神惊疑不定:“你家主子……就没再说点别的?这粮……从何而来?数目几何?如何交接?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让我齐家顶到风口浪尖去吧?”
暗卫乙抱拳,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东家只言,想合作,需面谈。请齐老爷移步杨家后院。”
他顿了顿,补充道,“事不宜迟。”
齐老爷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脸上却挤出几分客气的笑容:
“好!好!在下这就更衣……”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箍住了他的腰腹!天旋地转!
“哎——?!你干什……”
惊呼被呼啸灌进嘴里的夜风硬生生堵了回去!暗卫乙竟将他这堂堂齐家老爷像扛麻袋似的甩上了肩头!脚尖一点,身形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跃上了丈高的院墙!冷硬的肩胛骨狠狠硌在齐老爷柔软的肚子上,差点把他隔夜饭顶出来。
“呜……放……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齐老爷被颠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想骂又怕惊动人,只能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抗议。暗卫乙充耳不闻,身形在连绵的屋脊瓦片上疾掠如风,每一次纵跃都带来强烈的失重感。齐老爷感觉自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眼前是飞速倒退、模糊不清的屋顶剪影,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死死闭着眼,双手胡乱地抓住暗卫乙背后的衣料,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生怕这煞神一个不稳把自己摔下去。
几个起落,风声骤停。齐老爷双脚终于沾了地,却是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胃里那股翻腾再也压制不住!
“呕——!”
他猛地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杨家后院那几垄刚翻过土、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菜畦,吐了个昏天黑地!晚膳精心享用的燕窝羹、水晶肴肉、陈年花雕……一股脑儿全贡献给了杨家的菜地,秽物的酸腐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吐得涕泪横流,浑身脱力,几乎要瘫软在泥泞里。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他撑着酸软的膝盖直起腰,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嘴角的污秽,脸色铁青,指着几步外那个拄着烟袋锅、好整以暇看戏的老农,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杨怀玉!你……你家这待客之道!当真是让齐某大开眼界!把人当麻袋甩?!土匪绑票都没这么粗鲁!”
他一身华贵的杭绸长衫沾满了泥点和秽物,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哪还有半分富家老爷的体面?活像个逃荒的难民。
杨老爹笑眯眯地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慢悠悠地从旁边水桶里舀起一瓢清凉的井水递过去,声音平和得仿佛在唠家常:
“齐东家消消气,吐干净了,浊气去了,咱们才好清清静静地谈买卖嘛。深更半夜的,走大门惊动四邻,总归不妥,你说是不是?”
他眼神里透着一种“你懂的”的了然。
齐老爷被他这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一把夺过水瓢,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仰头狠狠灌了几大口,又“噗噗”地漱了口,才把那股恶心劲压下去。冰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混乱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他喘着粗气,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杨老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的憋屈恼怒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忌惮取代。这老农……不简单!绝非寻常庄户!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里带着残余的颤抖和直切主题的急迫:
“杨老哥,闲话少叙!信上所言,粮食何在?数目多少?作价几何?你杨家……又图什么?”最后一句问得格外重,他不信这世上真有活菩萨!
两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声地交锋。一个在泥地里狼狈不堪却眼神锐利如鹰隼,一个拄着烟袋气定神闲如渊渟岳峙。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呕吐物的酸腐和无声的硝烟。
“粮,有。”
杨老爹的烟袋锅在松软的泥地上轻轻一磕,笃定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三十担起步,只多不少!都是顶好的粗粮,填肚子管够!”
三十担!齐老爷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数目,解不了大军所需,但作为“带头”的引子,撬动其他大户,分量足够了!
“至于价钱嘛……”
杨老爹拖长了调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按眼下的市价,减半!”
“减半?!”
齐老爷失声叫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立刻压低声音,脸上肌肉抽搐,
“杨老哥,你这是房子着了抢东西——趁火打劫啊?如今粮价一日三跳,有银子都买不到!减半?哼……”
他肉痛得心都在滴血,虽然知道这价钱杨家肯定亏到姥姥家,但商人逐利的天性让他本能地讨价还价。
杨老爹稳如泰山,烟袋锅又磕了一下地面:
“齐东家,账不是这么算的。”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这粮,是我杨家‘卖’给你齐家。你齐家再以自家名义,‘捐’给县衙!银子,你齐家出,名,你齐家担!功德碑首位,朝廷旌表的机会……值不值那点差价?”
他浑浊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齐老爷华贵却沾满污秽的袍子,
“再说了,这买卖,你齐家不亏。粮食进了县衙大仓,你齐家得了名,守城的兵吃饱了肚子,顶住了鞑子,你齐家的铺子产业才保得住!这是名利双收,一本万利的买卖!”
句句诛心!直指要害!齐老爷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是啊,银子固然重要,但齐家现在缺的是名声!是向上攀爬的阶梯!是这份能在乱世中保全产业的“护身符”!这老狐狸,把他那点心思算得死死的!
他盯着杨老爹看了半晌,眼神复杂难言。最终,牙一咬,心一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成交!”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但必须快!最迟明早,粮要入官仓!而且……”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杨老哥,你如何把这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来?城门可是封得死死的!别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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