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梵猫辩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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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司通的伤势在老人那臭不可闻却极为有效的草药治疗下,奇迹般地控制住了,麻痹感消退,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勉强行走。它知道不能再拖累这位本就生存艰难的老人。在一个清晨,老人再次出门后,司通用爪子,在窝棚里相对干净的一块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个代表“感谢”的尼巴鲁通用符号(形如交握的双手)。然后,它叼起老人放在角落里的几片晒干的、散发着臭味的草药叶子(这是它仅能带走的“谢礼”),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散发着恶臭却给了它第二次生命的简陋窝棚,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通往东方、通往那烂陀寺方向的丛林小径中。

身体依旧虚弱,对金属的渴求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低鸣,爪垫的溃烂在湿热环境下隐隐作痛。但司通的心境,却与翻越葱岭时截然不同。恒河畔的众生相,贱民窝棚里的三日,如同两剂猛药,彻底击碎了它心中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洗去了部分因力量丧失而产生的怨愤与自怜。它不再执着于立刻找到风筝电厂的遗存或恢复力量。它开始以一种更平和、更贴近地面的视角,观察这片孕育了佛法的土地。

它沿着恒河的支流跋涉,避开主要城镇和大道,穿行在村庄与丛林之间。它看到了更多:

在婆罗门聚居的洁净村落,神庙金碧辉煌,祭司们享受着最优渥的供奉,研习着最深奥的《吠陀》与《奥义书》,谈论着“梵我合一”、“业力轮回”的至高哲理。他们沐浴着晨光,用恒河最上游的“圣水”进行复杂的净化仪式,一丝不苟地恪守着食物和接触的洁净法则。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酥油灯的芬芳,诵经声悠扬悦耳,充满了神圣与秩序感。

然而,仅仅一河之隔,或者就在村落的边缘地带,便是首陀罗和贱民的栖身之所。低矮破败的泥屋拥挤不堪,污水横流,蚊蝇肆虐。人们从事着耕种、清洁、处理垃圾和尸体等“不洁”工作。他们被禁止进入高种姓的村落中心,禁止使用村中的水井,甚至在路上遇到婆罗门或刹帝利时,必须立刻匍匐在地,或者高声呼喊提醒对方避开,以免自己的“污染”触及对方。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疲惫,只有在对更底层的贱民发泄时,才会流露出一点扭曲的优越感。孩子们瘦骨嶙峋,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残渣。

司通曾目睹一个年轻的婆罗门学者,刚刚在村口大树下慷慨激昂地向一群农夫(吠舍种姓)宣讲《薄伽梵歌》中“众生平等,皆为梵之化身”的篇章,言辞恳切,充满智慧的光芒。然而,当他结束宣讲,返回自己洁净的庭院时,一个不小心被脚下湿滑的青苔滑倒,手掌撑地,沾上了些许泥土。他立刻脸色大变,如同沾染了剧毒,惊恐地跳起来,对着闻声赶来的首陀罗仆役厉声呵斥,命令对方立刻取来“圣水”和清洁用的灰土,反复搓洗自己的手掌,仿佛那点泥土是来自地狱的污秽。他宣讲时那悲悯平等的形象,在那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对“污染”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低种姓根深蒂固的鄙夷。

理论与现实的巨大鸿沟,如同恒河般横亘在这片土地上。那宣称能破除一切分别、照见众生佛性的无上智慧,在这森严的种姓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佛法如同精美的金漆,涂抹在早已腐朽不堪、等级森严的印度教社会结构之上,试图掩盖其内在的不公,却终究无法改变其根基。高种姓的僧侣们可以在经堂里高谈阔论“无我”、“空性”,用精妙的逻辑辩论“一阐提”(指断灭善根者)是否也能成佛,但寺庙的台阶,却绝不会允许一个真正的贱民踏入。佛法的慈悲,似乎只存在于经文之中,一旦触及现实的“洁净”法则,便立刻退避三舍。

司通心中的悲哀愈发沉重。它想起了在龟兹,库车用乐音试图弥合废墟的创伤,虽然微弱,却是真实的行动。而在这里,宏大的佛理更像是一种精致的、供人膜拜的思想装饰品,与改变现实的苦难似乎并无关联。那丝风筝电厂的能量波动依旧在指引方向,但司通追寻它的心境,已不再是单纯的寻找力量或遗物,更像是在寻找某种印证——印证是否有一种力量或智慧,能够真正穿透这世间最根深蒂固的藩篱。

带着这份沉重而复杂的感悟,司通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佛教学术的巅峰圣殿——那烂陀寺(Nalanda)。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初来者震撼。

那并非一座单一的寺庙,而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如同城池般的学术堡垒!高耸的、用巨大红砂岩砌成的围墙,在阳光下闪烁着庄严厚重的光泽,绵延不绝,圈起了一片广袤的土地。围墙内,并非想象中的密集佛塔,而是一座座规划整齐、气势恢宏的学院建筑!这些建筑多为多层,有着巨大的拱门、回廊和庭院,屋顶覆盖着赤红色的陶瓦。中央是一座极其雄伟的、金字塔般层叠上升的主佛塔(大窣堵坡),塔身镶嵌着精美的佛像和佛教故事浮雕,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寺院的入口处,人流如织,但秩序井然。来自世界各地的求法者络绎不绝:有皮肤白皙、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有裹着头巾的西域胡商,有肤色黝黑的南天竺僧侣,当然,最多的还是来自大唐的求法僧,他们穿着灰色的僧衣,背着沉重的经笈,风尘仆仆,眼神中充满了虔诚与求知的渴望。守卫寺门的并非士兵,而是身强力壮、神情肃穆的武僧(大多是刹帝利种姓),他们检查着每个进入者的身份文书(主要是针对非僧侣的访客和低种姓)。

司通注意到,所有进入者,无论来自何方,都必须在一个巨大的石砌水池前进行严格的沐浴净身。婆罗门和刹帝利出身的僧侣,以及来自异邦的高贵求法者,有专门的、相对洁净的净身区域,有仆役服侍。而穿着普通、皮肤黝黑的本地僧侣(多为吠舍或首陀罗种姓),则只能在另一个更大、但水质明显浑浊许多的公共水池边自行清洗。至于贱民,根本不可能靠近寺院大门,只能在极远的地方,遥遥对着佛塔的方向跪拜。

知识殿堂的门槛,同样被种姓的“洁净”法则所把持。

司通凭借猫类的敏捷和对阴影的掌控,轻松避开了守卫的视线,从一处排水沟潜入了那烂陀寺内部。寺内的景象更加令人惊叹。巨大的庭院里绿树成荫,点缀着莲花盛开的池塘。回廊宽阔深邃,连接着一座座学院(Vihara)。每个学院都有独立的讲经堂、僧舍、藏经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藏香气、书卷的墨香,以及一种…思想激烈碰撞产生的无形“热度”。

它循着那丝风筝电厂的秩序能量波动,潜行到寺院西北角,一座相对独立、守卫更为森严的巨大建筑附近。这座建筑风格与其他学院迥异,墙壁更为厚实,窗户狭小,如同堡垒。门口有专门的武僧把守,进出者都需要特殊的符牌。能量波动就从这座建筑深处传来,清晰而稳定。

司通绕着建筑转了几圈,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一处通风口。它利用通风口狭窄的栅格缝隙,艰难地挤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没有窗户,光线来自墙壁上镶嵌的无数盏长明酥油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灯火通明。大厅中央没有佛像,只有一个巨大的、用青铜铸造的精密立体星盘!星盘上,无数的星辰由各色宝石镶嵌而成,按照复杂的轨迹缓缓运行(由隐藏的机括驱动)。星盘周围,环绕着数圈高起的石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司通从未见过的仪器:巨大的黄铜浑天仪、镶嵌着水晶透镜的观测筒、以及一些闪烁着微弱能量光芒、结构极其复杂的几何体装置!

这里不是讲经堂,而是那烂陀寺最核心的密殿之一——天文与数理学院!那风筝电厂的秩序能量波动,正源自星盘基座深处镶嵌着的几块不起眼的、闪烁着温润玉质光泽的灰色石板!与敦煌画师使用的画布、库车的“耶婆瑟鸡”第五弦,材质如出一辙!它们被巧妙地融入了这个巨大的星盘,作为稳定和增强其计算能力的核心部件!

此刻,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论。参与者只有寥寥十几人,但气氛却异常凝重。主辩者是一位身披金色镶边袈裟、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僧(戒贤法师,Silabhadra)。他端坐在主位,渊渟岳峙。他的对面,是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穿着简朴灰色僧袍的中年僧人(来自南天竺的般若毱多,Praj?āgupta)。周围坐着几位同样德高望重的长老和少数几位被特许进入的杰出学僧(无一例外,都是高种姓出身)。

他们使用的语言是极其纯正的梵语,音节精准,韵律优美,如同吟唱。辩论的主题,正是大乘佛教的核心难题之一——轮回的主体(“补特伽罗”,Pudgala)。

“一切法无我!”戒贤法师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如同洪钟,在圆形大厅内回荡。“五蕴(色、受、想、行、识)和合,假名众生。刹那生灭,无有常恒主宰之‘我’。轮回流转,唯业力相续,如瀑流相续,非有实我从前世移转后世。若执有实我,即堕‘常见’,违‘缘起性空’根本义!”他的论证引经据典(《中论》、《般若经》),逻辑严密,气势恢宏。

对面的般若毱多并未被气势压倒。他眉头紧锁,沉声道:“法师所言‘无我’,深契空义。然,若无实有轮回之主体,则前世造业,后世受报,其业力依何而系?受报者谁?若无承负业报之‘补特伽罗’,则因果律如何安立?善恶之报岂非虚设?此堕‘断见’之险!依我部所宗,当许有一微细难言、非断非常之‘胜义补特伽罗’,非即五蕴,亦不离五蕴,为业果相续所依!”他引用的则是《阿毗达磨》等论典,试图在“无我”与业报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双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逻辑推演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每一个概念都被反复锤炼,每一个推论都被严格检视。梵语的精妙与佛理的深邃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旁听的学僧们屏息凝神,眼神中充满了对智慧的渴求与敬畏。

司通潜藏在穹顶一根巨大横梁的阴影里,金色的瞳孔注视着下方这场人类智慧顶峰的碰撞。它虽不通梵语,但那激烈交锋的思维火花,那严谨的逻辑链条,那对宇宙人生根本问题的执着探索,让它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这与它曾经历过的力量对抗截然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精神的、追求终极真理的壮丽航程。

然而,就在这场巅峰论辩进行到最精微、最紧张的时刻,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这完美的智慧图景。

一位坐在后排旁听的、年轻俊秀的婆罗门种姓学僧(从他额头上清晰的“圣线”标记可以看出),似乎被这高强度的思辨所耗,感到有些口渴。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侧过头,对着侍立在石台阴影处、一个穿着最低等仆役服饰、低垂着头、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少年(额头没有任何种姓标记,但卑微的姿态表明其极可能是首陀罗甚至贱民出身),用极其随意的、如同吩咐一件物品般的语气,低声吩咐了一句梵语。

那少年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他如同受惊的兔子,动作却异常麻利,悄无声息地退出大厅。片刻后,他端着一个打磨光滑的铜盘回来了,盘上放着一只用完整金盏花苞做成的精致水杯,里面盛着清澈的、带着凉意的净水。

少年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婆罗门学僧身边,膝盖微曲,将铜盘高高举过头顶,如同供奉神明,姿势卑微到了尘埃里。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影子落在学僧身上。

婆罗门学僧看也没看那少年一眼,随手拿起金盏花杯,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咙,随即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戒贤法师与般若毱多那关于“无我”与“轮回主体”的精妙辩论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司通的目光,却死死定格在那个卑微举着铜盘的少年身上。少年低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颈滑落,浸湿了破旧的衣领。他维持着那个卑微到极致的姿势,如同大厅里一件沉默的、无生命的家具。

戒贤法师那洪亮的声音还在回荡:“…是故,当知诸法无我,如梦幻泡影…”

般若毱多凝重的反驳紧随其后:“…然无‘补特伽罗’之微细施设,业果安立即成断灭!”

智慧的火花在星盘璀璨的光芒下激烈碰撞,探讨着超越生死、照见本性的终极真理。而在石台的阴影里,一个被视为“污秽”、连影子都不配触碰高种姓的少年,正用他卑微的脊梁,支撑着这场智慧盛宴的进行。

“众生平等”?

“无我”?

“轮回主体”?

这些精妙绝伦的词汇,在这个瞬间,在司通眼中,仿佛变成了巨大的、冰冷的讽刺。那支撑着宏伟星盘运转的风筝电厂石板散发出的秩序能量,那回荡在圆形大厅中充满智慧的梵音,都无法穿透这咫尺之间、由种姓制度构筑的、比任何冰峰都更难以逾越的鸿沟。

佛法的光芒,照亮了思想的星空,却照不进这石台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