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梵猫辩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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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岭(帕米尔高原)的风,是淬了冰的钢刀。它呼啸着掠过万古不化的冰川,卷起坚硬的雪粒,抽打在裸露的岩石上,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空气稀薄得如同被抽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肺叶因缺氧而灼痛。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刺破铅灰色天穹的雪峰,如同巨神冰冷的脊骨,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雪线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蓝冰裂隙,如同大地张开的、择人而噬的巨口。
司通蜷缩在一道狭窄冰隙的背风处,灰白相间的毛发早已被冰雪染成一片浑浊的灰黄,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它将自己缩得很小,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岩壁,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在龟兹废墟与辰星族对峙时强行爆发留下的暗伤,在翻越海拔更高的垭口时被凛冽罡风撕裂的爪垫,还有体内那如同跗骨之蛆、对金属元素的疯狂渴求感,此刻在极寒与缺氧的恶劣环境下,如同被点燃的毒火,焚烧着它的每一寸神经。
库车赠予的那几块深褐色蜜膏早已耗尽。那能暂时压制金属躁动的草木甘甜消失后,反噬来得更加凶猛。它感觉自己像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外壳冰冷僵硬,内里却翻腾着熔岩般的饥饿与对冰冷秩序的疯狂渴望。爪边那块从龟兹带出来的、被啃噬得只剩下核桃大小的暗红丑山矿石,如同一个邪恶的诱惑,散发着污浊的辐射波动,既加剧着身体的痛苦,又带来一种病态的、短暂的慰藉。
它低下头,金色的瞳孔因为痛苦和虚弱而微微涣散,盯着那块冰冷的矿石。库车的告诫——“此物不祥,久伴伤身”——言犹在耳。那能涤荡戾气的第五弦乐音,仿佛还在风雪中飘荡。然而,在这绝境之中,佛理的“空性”与乐音的“和谐”,都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力。生存的本能,如同冰隙底部咆哮的暗河,汹涌地冲刷着它残存的理智。
它张开嘴,锋利的牙齿因寒冷而微微打颤,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狠狠咬向那仅存的矿石!
“咔嚓!”
坚硬的矿石碎屑在齿间崩裂!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和硫磺气息的粉末瞬间充斥口腔,混合着唾液,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涩!更强烈的、污浊的丑山族辐射能量,如同冰针般顺着食道涌入胃囊!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带来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之中,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也随之升起——身体的空洞被这污秽的物质暂时填满,血脉中的躁动被强行压制下去。
司通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混杂着矿石粉末和血丝的唾液。它疲惫地将头搁在冰冷的岩石上,金色的瞳孔失神地望着冰隙外铅灰色的天空。风雪依旧,前路茫茫。翻越葱岭的艰辛远超它的想象。库车梦中那片熔岩翻滚的赤红之海(坤渊)的入口究竟在何方?这无尽的苦行,是否真的有意义?
意识在寒冷、缺氧、疼痛和矿石带来的短暂麻痹中渐渐模糊。就在它即将沉入昏睡的深渊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猛地穿透风雪,撞入了它沉寂的灵能感知边缘!
这波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司通无比熟悉的、恢弘而古老的秩序感!与龟兹库车的“耶婆瑟鸡”第五弦、与敦煌石室中那奇异画布的气息如出一辙!是风筝电厂能量缓冲材料的特有波动!而且…这波动的源头,并非来自地底深处,而是来自…东南方向!来自那被无尽雪山阻隔的、传说中的佛国——天竺!
这感知如同强心剂,瞬间刺穿了司通的昏沉!它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希望而骤然收缩!风筝电厂的遗存,竟然流落到了天竺?难道月羽的遗泽,或者尼巴鲁的碎片,早已随着恒河之水,融入了那片古老的土地?
一股新的力量,混合着对线索的渴望和对解脱的渺茫期盼,支撑着它摇摇欲坠的身体。它艰难地站起身,抖落身上厚重的积雪,最后看了一眼爪边那仅存的、散发着污浊辐射的矿石碎块。库车的告诫再次回响。它犹豫了片刻,最终伸出爪子,狠狠地将那碎块扫入了深不见底的冰裂隙中!
矿石翻滚着,消失在幽蓝的黑暗里,只留下一道细微的回响。
摆脱了这最后的诱惑与负担,司通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精神却为之一振。它迈开僵硬的四肢,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循着那丝微弱却清晰的秩序能量波动,义无反顾地再次扑入了葱岭无边无际的风雪之中。目标,天竺。
不知在风雪和严寒中挣扎了多久,忍受了多少次滑坠冰裂隙边缘的惊魂,当眼前终年不化的冰雪逐渐被葱郁的森林和湿润的暖风取代,当空气中开始弥漫开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香料气息以及恒河平原特有的、带着泥土和水汽的湿热时,司通知道,它终于踏上了天竺的土地。
眼前的景象,与它经历过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恒河,如同一条巨大的、泥黄色的绶带,在广阔肥沃的平原上蜿蜒流淌,浩浩汤汤,奔流向东。河面上,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往来,有简陋的木筏,有装饰华丽的楼船。河岸边,景象更是光怪陆离,冲击着司通的感官。
靠近水边,密密麻麻挤满了沐浴的人群。男女老少皆有,大多只在腰间围一块简陋的布。他们虔诚地浸入浑浊的河水,捧起水浇在头上、身上,口中念念有词。祭司们穿着橘黄色的僧袍,站在齐腰深的水中,为信徒们举行着各种仪式,梵唱的声浪与河水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人体汗味、焚烧鲜花和酥油灯散发出的浓郁香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尸体焚烧后的焦糊味,从河流下游随风飘来。
岸上,则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石砌码头边,堆积着如山般的货物:成捆的棉花、散发着异香的香料麻袋、巨大的柚木、色彩鲜艳的丝绸。皮肤黝黑、只缠着腰布的苦力们(大多是首陀罗或贱民),在监工(往往是吠舍或刹帝利)的皮鞭吆喝下,如同蝼蚁般背负着远超自身体重的货物,在跳板与船只间艰难跋涉。他们的脊背被重物压弯,汗水在黝黑的皮肤上流淌,留下道道白色的盐渍。麻木的脸上,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对鞭笞的恐惧。
而就在距离苦力们劳作地点不远的高地上,婆罗门贵族们穿着洁白的细棉布“陀地”(Dhoti),额头上点着醒目的红色“提拉克”(Tilak),在仆从撑起的华盖下,悠闲地眺望着恒河盛景。仆人们(通常是低种姓)小心翼翼地奉上盛在蕉叶上的精致食物和用金杯盛放的恒河水。贵族们谈笑风生,眼神偶尔扫过下方如同蝼蚁般劳作的苦力,淡漠得如同在看一群会移动的工具。
众生平等?
司通蹲在一棵巨大的菩提树虬结的树根阴影里,金色的瞳孔扫过这对比鲜明、如同两个割裂世界般的场景。玄奘在长安弘福寺讲述的“众生皆有佛性”、“一切有情皆可成佛”的宏大理念,在这片佛法的源流之地,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庄严的佛理,似乎只在高耸的佛塔尖顶、在婆罗门学者们用梵语吟诵的深奥经文中回荡。而在这浑浊的恒河之畔,在这充斥着汗水、鞭痕和麻木眼神的现实土地上,却被一道由血脉、姓氏和世代相传的“达摩”(Dharma,法)构筑的无形高墙,分割得支离破碎。
它看到一位年迈的首陀罗苦力,因为力竭而失手摔落了一袋沉重的胡椒。监工的皮鞭立刻如同毒蛇般抽下,在他枯瘦的脊背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老人痛苦地蜷缩在地,发出压抑的呻吟。周围的其他苦力只是麻木地看着,没有人敢上前搀扶。不远处,一位穿着橘黄僧袍的比丘正走过,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低诵了一声佛号,便匆匆避开了这片“不洁”之地,仿佛那老人的痛苦和血污会玷污他的修行。
司通感到一阵冰冷的荒谬和深沉的悲哀。它想起了露西和她的原始人猿族群,尽管蒙昧,却共享篝火的温暖;想起了在龟兹废墟,库车用乐音试图弥合废墟的创伤;想起了在长安,玄奘试图用佛理解答众生的困惑。然而在这里,在这佛光普照的源头,那宣称能普度众生的智慧之光,却无法穿透这用“洁净”与“污秽”、“高贵”与“卑贱”编织的、根深蒂固的樊篱。
它低下头,舔舐着爪垫上被天竺湿热气候捂出的溃烂伤口。口中残留的矿石粉末腥气,与恒河畔复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追寻风筝电厂遗存的线索而来,却首先撞上了这比风雪更寒冷、比丑山族辐射更扭曲的人间现实。
那丝引导它来到天竺的风筝电厂能量波动,在恒河畔驳杂的气息中变得更加清晰。司通循着感觉,沿着恒河向东南方向跋涉。湿热的气候如同巨大的蒸笼,无处不在的蚊虫疯狂地叮咬着它裸露的皮肤,带来持续的刺痒和肿胀。身体的伤口在高温潮湿的环境下开始发炎溃烂,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更糟糕的是,体内对金属的渴求感,在离开了寒冷的葱岭后,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再次开始噬咬它的内脏。
它变得格外虚弱。一次在穿越一片茂密的娑罗树林时,它被一条潜伏在落叶下的毒蛇咬中了后腿!剧烈的灼痛和麻痹感瞬间蔓延!司通强撑着用尽最后力气咬死了毒蛇,但自己也踉跄着倒在了林间潮湿腐殖质中,意识迅速模糊。
当它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极其简陋、低矮的窝棚里。窝棚用树枝和干草搭成,四面漏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味、烟火气,以及一种…属于贫瘠和绝望的、混合着汗臭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一个身影正佝偻着背,在它身边忙碌着。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如同干裂的树皮,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他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根根凸起,腰背因为常年的重负而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他身上只缠着一块肮脏破旧的腰布,脚上没有鞋子。最刺眼的是,他的额头上,用某种白色的颜料画着一个简陋的、倒三角符号——这是贱民的标记!表示他从事着与死亡、污秽相关的职业(很可能是焚尸或处理皮革)。
老人看到司通醒来,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他没有说话(或许是被禁止,或许是不会说梵语),只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蘸着旁边陶罐里冒着热气的、颜色深黑、散发着刺鼻臭味的粘稠药膏,轻轻地涂抹在司通被蛇咬伤的伤口上。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一股难以忍受的、如同灼烧般的剧痛猛地传来!司通痛得浑身一颤,差点跳起来!那臭味更是直冲脑门,令人作呕!
“唔…!”司通发出痛苦的呜咽,下意识地想缩回腿。
老人枯瘦的手却异常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轻轻按住了司通的身体。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沾着那深黑的、散发着恶臭的药膏,继续涂抹。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司通腿上的伤口,又移到司通因为虚弱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眼中没有施舍者的怜悯,也没有对异类的惊奇,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种在苦难磨砺中沉淀下来的、对生命本身的质朴关怀。
司通强忍着剧痛和恶臭,金色的瞳孔凝视着老人佝偻的背脊,看着他额头上那个象征着“污秽”与“不可接触”的白色倒三角标记。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羞愧和巨大悲悯的情绪,如同恒河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它。
这就是“不可接触者”?这就是被婆罗门经典、被森严种姓制度打入最底层的“污秽”之人?然而,正是这个被整个社会唾弃、被视为“不洁之源”的老人,在它濒死之际,将它拖回了这个散发着恶臭的窝棚,用这散发着恶臭的草药(司通认出其中几味是剧毒之物,但以毒攻毒正是处理蛇伤的古法),在挽救它的生命!
“众生平等”?
那庄严的佛号,那精妙的佛理,在那烂陀寺的经堂里被无数高僧大德反复论证。然而,在这远离经堂、散发着死亡与草药臭味的贱民窝棚里,在一个被剥夺了语言、尊严,甚至被视为“非人”的老者身上,司通却看到了一种比任何经文都更真实、更震撼的“平等”——那是对生命本身最原始的尊重与守护!无关种姓,无关教义,只源于一颗在苦难深渊中依旧未曾完全泯灭的、朴素的心。
老人涂好药,又从一个破陶碗里倒出一点浑浊的、带着沉淀物的水,喂到司通嘴边。那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司通没有犹豫,忍着恶臭和苦涩,小口小口地舔舐着。身体依旧虚弱,伤口的剧痛和麻痹感并未完全消退,但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暖流,却悄然驱散了因种姓制度而生的冰冷荒谬感。
它在老人的窝棚里躺了三天。老人白天出去做最卑贱的活计(司通看到他回来时身上沾着骨灰和焦糊味,印证了焚尸者的身份),晚上则默默地为司通换药,分享他那一点点少得可怜、难以下咽的食物——通常是粗糙的、掺杂着沙砾的黍米糊,有时会有一点发酸的奶渣。
司通默默地观察着这个沉默的老人。他很少发出声音,眼神总是低垂着,行走时紧贴着墙根或树林的边缘,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竭力避免与任何高种姓的人发生哪怕视线的接触。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与恐惧,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这片污秽之地。然而,在照顾司通时,在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光——那或许就是生命本身不屈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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