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丘乩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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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步云看他着急的样子,赶紧回屋换了件厚点的青布长衫,又拿了把油纸伞:“走吧,路上慢着点,雨后路滑。”

两人出了巷口,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南走。雨后的路确实滑,走快了就容易趔趄。城里的烟火气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窑厂飘来的烟火味。城南多是土路,越往深处走,路越泥泞,踩上去“吱呀”响,鞋帮很快就沾了层泥。

路边都是矮矮的土坯房,房檐下挂着玉米棒子、红辣椒,院子里拴着鸡、狗,偶尔有农户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看见米步云和顾修远这两个穿长衫的,都好奇地多看两眼。“快到了,前面冒烟的就是老周窑。”顾修远指着前面,米步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土窑,窑顶冒着淡淡的青烟,旁边围着几个窑工,正低头说着什么。

两人加快脚步往窑厂走,刚走了没几步,米步云忽然停住了——他脚边的土,跟别处不一样。别的地方的土是黄褐的,带着点黑渣,可这片土是暗红色的,红得发亮,像掺了碾碎的丹砂,又像刚凝住的血,摸上去细滑得很。

“怎么了?”顾修远回头看他,“再不走,老周该等急了。”

“你看这土。”米步云蹲下身,用手指捻了点土,放在手里搓了搓,“颜色真特别,红得这么匀净。”

顾修远低头看了看,笑了:“城南就这一片土是红的,听说以前是片老坟地,土里头掺了东西,就成这样了。不过这土结实,老周窑烧瓷,偶尔还来这儿取土呢。”他拉了米步云一把,“别瞧了,土有什么好看的,瓷碗要紧。”

米步云被他拉着往前走,心里却总惦记着那片红土——那颜色,那质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又或者说,总觉得跟什么东西能对上。

到了老周窑,窑主老周正站在门口搓手,看见顾修远,赶紧迎上来:“顾先生,您可来了!实在对不住,刚才搬碗没留神,摔了两个,我给您挑了两个更好的补上,剩下的都好好的,您过目。”

顾修远跟着老周去看瓷器,米步云没跟进去——他心里还想着那片红土,就站在窑厂门口,往刚才看见红土的方向望。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哼哧哼哧”的猪叫声,还有木棍敲地的声音。米步云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红土坡上,有个老人正赶着几头猪往这边走。老人头发花白,挽着裤腿,裤脚沾着红泥,手里拿着根赶猪的枣木棍,走得慢悠悠的,额头上还冒着汗——虽说天凉,赶猪也是个体力活。

老人走到窑厂门口,看见米步云,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汗。米步云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的红土,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柳清和的“羊脂白玉天”,仙客的“问城南老董”,还有眼前这片红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对着老人拱了拱手:“老人家,打扰了,想问您一句——这土颜色这么特别,是什么土啊?”

老人看了他一眼,声音有点沙哑,却很洪亮:“这土啊,是猪血红泥地。”

“猪血红泥地……”米步云重复了一遍,脑子“嗡”的一下——“羊脂白玉天”对“猪血红泥地”!“羊脂”对“猪血”,都是寻常可见的物件,却一个温润如凝脂,一个鲜活似赤珠;“白玉”对“红泥”,白与红是最鲜明的对仗,玉的莹润与泥的绵密,又暗合天地间“刚柔”的意趣;最后“天”对“地”,更是稳稳妥妥,把天上云的缥缈、地上土的厚重,全收进这十个字里。

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刚才捻起的红土,指尖传来细滑的触感,像极了小时候玩过的陶土——那时候他跟着祖父在乡下住,也见过这样的红土,只是从没往“对仗”上想。此刻再看这片红土,哪是什么普通的坟地土,分明是仙客早早就埋下的“下联”。

“小伙子,你问这土干啥?”老人见他愣着不动,又开口问了句,手里的枣木棍轻轻敲了敲地面,那头最肥的黑猪趁机往旁边的草垛拱了拱,被他一棍子敲在屁股上,“老实点!再拱把你宰了炖肉!”

米步云这才回过神,心跳得有点快,他定了定神,又拱了拱手,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老人家,冒昧再问一句——您贵姓?”

老人咧嘴笑了,露出几颗泛黄的牙,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田埂上的裂纹:“我姓董,街坊邻居都叫我老董。你是城里来的先生吧?穿得这么干净,不像我们这泥里滚的。”

“老董……董老伯!”米步云猛地攥紧了手,指尖的红土顺着指缝往下掉——“问城南老董”,五个字清清楚楚地在脑子里冒出来,当初在柳家菊圃里,众人还笑这批示“荒唐”,说章丘城南哪来的“老董”,可此刻,这位赶着猪、裤脚沾泥的老人,不就是仙客指的“老董”吗?

他想起仙客以往的批示,要么直接给答案,要么点到为止,从没有这样“绕弯子”的时候。可此刻他忽然懂了——“羊脂白玉天”再好,若直接给个“猪血红泥地”,众人怕是要笑“猪血”“红泥”太俗,配不上“羊脂白玉”的雅致。可让他亲自来城南,亲眼见这红土的鲜活,亲耳听老董说这“猪血红泥地”五个字,才知这“俗”里藏着的真——天上的云是雅,地上的土是俗;文人的笔墨是雅,农人的烟火是俗,可雅俗相对,才是天地间最工整的“对仗”。

“先生?你咋了?脸这么白?”老董见他半天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看,有点发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刚才淋雨着凉了?要不进窑里烤烤火?”

“没事,董老伯,我没事。”米步云赶紧回神,强压着心里的激动,“就是……有点惊讶。我前阵子听人说,城南有位懂‘对句’的高人,想来拜访,没想到今天碰巧遇着您了。”

老董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笑得腰都弯了,手里的赶猪棍“笃笃”敲着地面:“高人?我一个赶猪的,能懂啥对句!就知道这土叫猪血红泥地,还是我爹传下来的说法——他以前在这坡上种地,说这土红得像杀猪时溅的血,又细得像和的泥,就这么叫开了。”

正说着,顾修远从窑里出来了,手里捧着个青花瓷碗,脸上带着笑意:“步云,没事了,老周补的碗比之前的还好,你看这釉色……哎,这位是?”他看见老董,愣了一下——老董裤脚沾着红泥,手里还牵着猪绳,跟米步云这“长衫先生”站在一块儿,实在有点不搭。

米步云赶紧介绍:“这位是董老伯,就住在这附近。顾兄,你还记得柳清和那‘羊脂白玉天’的下联不?仙客让问的‘城南老董’,就是董老伯!”

顾修远手里的瓷碗差点没拿稳,瞪大了眼睛看着老董,又看看地上的红土:“董老伯?您……您说这土叫啥?”

“猪血红泥地啊。”老董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头,“咋了?这名字不好听?”

“好听!太好听了!”顾修远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羊脂白玉天’对‘猪血红泥地’,天对地,羊脂对猪血,白玉对红泥,平仄工整,还这么贴切!清和要是知道了,非得乐疯不可!”

老董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自己随口说的土名,竟成了什么“对句”,他嘿嘿笑了笑:“你们读书人就是厉害,连土名儿都能琢磨出花样。我还得赶猪回家呢,晚了老婆子该骂了。”说着,他扯了扯猪绳,那头黑猪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跟着他往坡下走,枣木棍敲在红土上,留下一串浅浅的印子。

米步云和顾修远站在原地,看着老董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土坯房的拐角,才回过神。顾修远拍了拍米步云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感慨:“以前只觉得仙客的字好、诗好,今儿才知道,仙客最神的不是写对子,是这‘预知’的本事——早就算准你会来城南,会遇见董老伯,会听见这‘猪血红泥地’。”

米步云看着脚下的红土,轻轻点了点头。他想起刚才老董说的话——这土名是他爹传下来的,不过是农人间最朴素的叫法,可偏偏就是这朴素的叫法,成了最工整的下联。仙客不直接给答案,是想让他们知道:真正的“雅”,从不是藏在笔墨纸砚里的,是藏在烟火气里的,是藏在农户口中的土话里,藏在红土坡上的猪叫声里,藏在这天地间最实在的日子里。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顾修远一路都在说,要赶紧把这事告诉柳清和、王承业他们,让他们也来见识见识这“城南老董”的厉害。米步云没怎么说话,他走得慢,踩着雨后的泥路,心里却亮堂得很——以前他总觉得,召仙是“请”来一位高人,可今儿才懂,仙客从不是“高人”,是这世间的“寻常”——寻常的土,寻常的人,寻常的话,只要用心看、用心听,就能见着“仙意”。

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巷口的灯笼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着青石板路。米步云刚走到“云心斋”门口,就看见柳清和的马车停在巷口,柳清和正踮着脚往这边望,看见他,立马跑过来:“米先生!你可回来了!顾兄让人捎信说,找着‘城南老董’了?下联到底是啥?快告诉我!”

米步云笑着把他往院里让,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别急,我慢慢跟你说——那下联啊,是‘猪血红泥地’……”他说着,想起红土坡上的老董,想起那头哼哧的黑猪,想起仙客留在沙盘上的“问城南老董”,嘴角的笑意更浓了——这章丘城里的“仙缘”,哪是什么奇事,不过是寻常日子里,藏着的一点“巧”,一点“真”,还有一点,让人心里暖乎乎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