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邹平牛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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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那两个穿黑衣服的皂隶就跑了进来,低着头不敢看阎王,也不敢看侯老汉。阎王瞪了他们一眼:“方才你们对侯翁无礼,若不是有人求情,定要治你们的罪!这会儿送侯翁回去,路上好生照看,若是少了一根头发,唯你们是问!”

“是是是,小的一定照办。”两个皂隶连连点头,态度恭敬得不行,过来扶侯老汉的时候,手都不敢用力。

侯老汉跟着皂隶往外走,刚走到衙门口,就看见那穿绿衣服的人和灰衣吏人站在那儿等他。绿衣人赶紧迎上来:“侯翁,没事了吧?阎王爷没为难你吧?”侯老汉摇摇头,心里的疑惑更重了:“小哥,还有这位老哥,我实在记不起来,啥时候帮过你们啊。今日若不是你们,我怕是要受大罪了,可我连你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们就告诉我,到底是谁,我回去也好记着你们的恩。”

绿衣人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侯老汉的胳膊:“侯翁,您还记得六年前,夏天最热的时候,您去东头老王家送粮,在田埂上遇着一阵旋风,用杓子舀井水喂它的事吗?”

侯老汉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六年前的夏天,确实有那么回事,那天热得邪乎,旋风绕着他转,他用灌药用的杓子舀了七回井水,风才散了。他点点头:“记得,怎么了?”

“那阵旋风,就是我。”绿衣人叹了口气,“那年我从泰山下来,本是去邹平寻个亲戚,没想到半路上中暑了,又渴又饿,差点死在田埂上。我成了游魂,没法跟人说话,只能借着旋风绕着您转,想求点水喝。您心善,看出来了,还一勺一勺喂我井水——那水喝下去,我才缓过劲来,能接着赶路。这份恩,我一直记着,今日见着您,哪能不管?”

侯老汉眼睛一下子亮了:“原来那阵风能是你啊!我当时就想着,是过路的‘客’渴了,哪想到是你受了难。”

旁边的灰衣吏人也笑了,往前凑了凑:“侯翁,您再想想,五年前开春,您去邹平城隍庙,在东廊下给一尊泥塑擦脸,把糊在眼睛上的鸟粪抠掉了——那尊像,就是我,刘全啊。”

“刘全?”侯老汉猛地想起城隍庙那尊“刘全献瓜”的像——当时鸟粪糊着眼,看着憋屈,他用指甲一点点抠干净的。他指着灰衣吏人,半天没说出话:“你……你就是刘全大哥?我当时就是看着你受玷污,心里不落忍,随手帮了个忙,哪想到你真有灵啊!”

刘全叹了口气:“我在城隍庙待了十几年,没人管没人问,鸟粪糊着眼,闷得我浑身不自在,却没法自己弄掉。那日您过来,不仅不嫌弃,还用心帮我擦干净,这份情,我耿耿于怀。只是阴间不比阳间,没什么好酒好饭招待您,只能在阎王爷面前帮您说几句话,让您少受点罪。”

侯老汉这才明白,原来当年随手做的两件小事,竟在今日救了自己的命。他对着绿衣人和刘全深深作了个揖:“二位的恩,我记在心里了。今日没能好好谢你们,回去之后,定给你们烧点纸钱,磕几个头。”

绿衣人摆摆手:“侯翁不必客气,您心善,自然有好报。时候不早了,您该回阳间了,再晚了,身子就凉透了。”刘全也点点头:“快回去吧,家里人该着急了。以后多行善事,自有福报。”

两个皂隶赶紧扶着侯老汉,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这回皂隶不敢再怠慢,一个在前面引路,一个在后面扶着,走得稳稳当当。路上侯老汉想起刚才的事,心里还有点发虚,问皂隶:“二位差爷,刚才我在堂上,要是没人求情,阎王爷真会治我的罪吗?”

左边的皂隶叹了口气:“侯大爷,您是不知道,阴间最看重‘因果’,您救过刘全爷和那位绿衣爷,他们在阎王爷面前说一句话,比啥都管用。再说您本身也没做错事,阎王爷公正得很,不会冤枉好人的。”

走了没一会儿,前头就看见一点亮光,越来越近,是侯老汉家的窗户。两个皂隶把他送到门口,低声说:“侯大爷,我们就送您到这儿,您进去吧。以后多保重,下次……下次别再让我们来接您了。”

侯老汉点点头,刚跨进门槛,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没了知觉。

等他再醒过来,听见耳边有人哭——是邻居王二柱的媳妇,还有村头的张郎中。他慢慢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炕上,盖着两床被子,屋里挤满了人。王二柱看见他醒了,赶紧喊:“侯大爷醒了!侯大爷醒了!”

侯老汉嗓子干得发疼,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王二柱赶紧端来一碗温水,用勺子喂他喝了几口。缓了一会儿,他才问:“我……我睡了多久?”

张郎中坐在炕边,摸了摸他的脉,笑着说:“侯大哥,你可算醒了!你都‘走’了两天两夜了,身子都凉了,我们都以为你不行了,正准备给你办后事呢。”

侯老汉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两天,是从阴间走了一遭回来的。他把在阴间的事跟众人说了,起初大家还不信,可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绿衣人的恩、刘全的情、跟马对质的事,连阎王的模样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众人也由不得不信了。王二柱拍着大腿说:“我就说您心善有好报,当年喂那阵旋风,我还劝您别沾晦气,没想到真是积了大德!”

侯老汉醒过来之后,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只是经了这一遭,他更把“行善”放在心上了。以前给牲口瞧病,还收点药钱,后来干脆连药钱都少要,穷人家来求诊,他不仅不收钱,还把药材送上门。村里有人要盖房子、修牲口圈,他没事就去帮忙,搬砖、和泥,啥活都干。

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去邹平城隍庙——不是烧香,是去给刘全的像擦脸。他每次去,都会带块干净的布,把像上的灰扫掉,仔细擦一遍,然后站在像前,跟刘全说说话:“刘大哥,我又来看你了。最近村里太平,牲口也没闹病,你放心。”有时候还会带个刚蒸好的馍,放在像前的供桌上:“刘大哥,阳间的馍,你尝尝,比阴间的饭香。”

日子一天天过,侯老汉的儿子从济南府回来了——听说父亲死里逃生,赶紧辞了工,回村里陪着他。父子俩一起住,儿子帮着他晒药、铡草,日子过得更踏实了。侯老汉的身体也越来越硬朗,六十岁的时候还能扛着药箱走二十里地,七十岁的时候,村里年轻人跟他比掰手腕,都掰不过他。

到了八十岁这年,侯老汉还是跟年轻时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要么在院里晒药,要么坐在门口编草绳。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围着他,听他讲阴间的故事——他不说吓人的,只说刘全怎么谢他,绿衣人怎么帮他,还有那匹冤枉他的马,最后知错了。小孩们听了,都知道“做人要心善,帮人就是帮自己”。

有一天,侯老汉牵着儿子家的牛,去村西头的河边饮水。刚走到半路,就看见远处有个人骑着马过来,一身蓝布长衫,戴着方巾,看着眼熟。等走近了,侯老汉才看清——是刘全!

刘全骑着一匹白马,慢悠悠地走过来,看见侯老汉,赶紧翻身下马,笑着拱手:“侯大哥,好久不见,你身子还这么硬朗。”

侯老汉又惊又喜,赶紧迎上去:“刘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从阴间来的?”

刘全点点头,拉着他走到路边的大树下,语气沉了沉:“侯大哥,不瞒你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你阳间的寿数,已经尽了,阴间的勾牒已经发下来了,勾魂的差役本来要去接你,我拦下来了——我想着,得亲自来跟你说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侯老汉心里一点都不慌,反而笑了:“我活了八十岁,儿子孝顺,乡邻和睦,又得了你和绿衣小哥的恩,这辈子值了。不打紧,你说,我该准备啥?”

“回去跟家里人说一声,把后事办了。”刘全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害怕,我在阴间给你托了人,买了个小差事——不用受苦,就是在城隍庙里帮着记记账,清闲得很。三日后的傍晚,我来接你,咱们一起走。”

侯老汉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

刘全又跟他说了几句话,问了问村里的事,然后翻身上马:“侯大哥,我先走了,三日后见。”说完,骑着马慢慢往东边走,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侯老汉牵着牛,慢悠悠回了家。进门就把儿子叫到跟前,把刘全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儿子听了,眼圈一下子红了:“爹,您……”

“哭啥?”侯老汉拍了拍他的手,“人总有这么一天,我活了八十岁,没亏心,没遗憾,这就够了。你去把你媳妇叫回来,再把亲戚邻居都请来,我跟他们告个别。”

儿子忍着泪,点了点头。当天下午,亲戚邻居都来了,侯老汉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跟每个人说话——跟老伙计们说当年一起下棋、晒药的旧事,跟年轻人们说“少计较、多帮人,心善走哪儿都有路”,跟隔壁的孤寡老人张奶奶说“我走了之后,让我儿子接着给你送馍,你别担心”。众人听着,心里都不好受,却没人哭——侯老汉说得平静,眼神里没有一点惧色,倒像是要去走趟寻常亲戚。

侯老汉的儿子和媳妇,照着他的吩咐准备后事。棺材是早就打好的——前几年侯老汉身子还硬朗时,就自己去镇上的木匠铺订了,选的是本地的柏木,不厚重,却结实。他说:“人死了,不用讲排场,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寿衣是媳妇连夜做的,粗布的褂子、裤子,针脚缝得密实,侯老汉看了,还笑着说:“做得好,穿着舒服,走路上也不硌得慌。”

头两天,侯老汉跟往常一样,早起晒药,中午坐在门口跟路过的乡邻打招呼,傍晚还帮着儿子铡了一捆草。有人劝他歇着,他摆摆手:“没事,身子还能动,多干点,心里踏实。”只有跟儿子单独在一起时,他才会多说两句——嘱咐儿子好好保管那些药罐,说“哪罐是治牛结症的,哪罐是治驴肺喘的,标签我都贴在罐底了,以后有人来求药,别要钱,能帮就帮”;又嘱咐儿子常去看看张奶奶,“她眼睛不好,别让她自己摸黑做饭”。

第三天,天刚亮,侯老汉就起了床。他自己找了件干净的粗布衣裳换上,又让媳妇帮他梳了梳头——头发已经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早饭吃了一碗小米粥,两个鸡蛋,吃得干干净净。上午,亲戚们都来了,围坐在院里说话,侯老汉也不插话,就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晒太阳,偶尔跟人点点头。

日头慢慢往西斜,傍晚的风凉了下来,吹得院里的槐树叶“沙沙”响。侯老汉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了亮,朝着门口的方向笑了:“刘大哥来了。”

儿子赶紧往门口看,空荡荡的,啥也没有。他刚要开口,就见侯老汉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跟众人说:“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众人心里一酸,眼圈都红了,却没人哭出声——他们知道,侯老汉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侯老汉的儿子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屋里走,屋里的棺材已经摆好了,盖着块干净的蓝布。侯老汉走到棺材边,自己扶着棺材沿,慢慢坐了进去,然后躺下,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

“爹……”儿子哽咽着,伸手想给他盖好被子,却见侯老汉轻轻摆了摆手,声音轻得像风:“不用,刘大哥在门口等着呢,别让他久等。”

话音刚落,侯老汉的头轻轻歪了歪,没了气息。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窗外传来几声鸟叫——跟当年他在城隍庙给刘全擦脸时,廊下的鸟叫一模一样。

侯老汉走了之后,村里人都来送他。下葬那天,天是晴的,没有风,也没有雨。乡邻们抬着棺材,慢慢往村后的坟地走,走在最前面的,是侯老汉的儿子,手里捧着个小布包,包里装着侯老汉常用的那个灌药用的粗陶杓子——那是侯老汉特意嘱咐的,说“带着这个,路上要是遇着渴了的‘客’,还能给人舀口水喝”。

后来,村里人常说起侯老汉的事。有人说,在侯老汉走后的头几天,夜里路过他家门口,看见两个人影,一个穿蓝布长衫,一个穿粗布衣,并肩往东边走,走得慢悠悠的,像是在说话;还有人说,去邹平城隍庙时,看见刘全的像前,总摆着个粗陶杓子,干干净净的,像是刚用过一样。

侯老汉的儿子照着父亲的嘱咐,守着那些药罐,有人来求药,他从不推辞,也不收钱。村里的牲口病了,只要找他,他都能照着父亲留下的方子治好。有人问他:“你爹留下的方子,就这么白给人用?”他笑着说:“我爹说了,药是用来救人救牲口的,不是用来换钱的。心善点,路就宽点。”

再后来,侯家庄的人都记得,村里有个侯牛医,活了八十岁,心善,救过牲口,帮过游魂,走的时候安安静静的,还有阴间的朋友来接。每年清明,都有人往侯老汉的坟上添把土,摆个馍——不光是他的家人,还有受过他恩惠的乡邻,甚至有邻县的人,当年牵着牲口来求过药,记着他的好,特意绕路来看看。

坟头的草一年年枯了又青,侯老汉的故事也一代代传了下来。村里的小孩听着故事长大,都知道“做人要像侯爷爷那样,哪怕是给旋风舀碗水,给泥塑擦把脸,都是积德的事”。直到很多年后,邹平城西的人还会说:“侯家庄的侯牛医,那是个好人啊——心善的人,连阴间的朋友都愿意帮他,走得也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