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走的织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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笤帚疙瘩雨点般落在聂小梅的头上、肩上、背上,火辣辣地疼。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哭,只是用胳膊护住自己的小腹,那个正在悄然孕育着新生命的、柔软的所在。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拍击。
父亲聂老栓依旧蹲在门槛上,只是这次,他连旱烟都没有抽。他佝偻着背,双手抱头,手指深深地插进花白的头发里,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地底。母亲的哭骂和笤帚落下的声音,似乎都与他隔绝了,他沉浸在一个无人能及的、绝望而耻辱的深渊里。
聂小梅看着父亲那仿佛一夜之间又衰老了十岁的背影,心像被钝刀子割着。她知道,父亲的沉默,比母亲的打骂,更让她心痛。
打累了,骂哑了,母亲瘫坐在地上,又开始捶胸顿足地哭嚎,哭命运的悲惨,哭家庭的不幸。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坚定而有力。
赵建军走了进来。他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没有看瘫坐在地上的聂母,也没有看蜷缩在门槛上的聂父,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一身狼狈、却依旧站得笔直的聂小梅身上。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和脸上被笤帚划出的红痕,眼睛里瞬间涌上了血丝。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她发梢上沾着的一根草屑。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聂小梅的父母,那个沉默如石的父亲和那个哭嚎不止的母亲。他挺直了那副被方向盘和生活磨砺得异常结实的腰板,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宣布:
“叔,婶。小梅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连母亲的哭嚎都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眼神却异常坚定的拖拉机手身上。
“我娶她。”
三个字,像三记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聂母像是被这三个字噎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直蜷缩着的聂老栓,猛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建军,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境中看到一根浮木的微光。
赵建军毫无畏惧地迎接着聂老栓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知道,我现在穷,给不了小梅锦衣玉食。但我有力气,有技术,我能开拖拉机,也能去学开汽车。我能养活她,养活孩子!我赵建军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她们娘俩!”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土地般的厚重和承诺的分量,在这破败的院子里回荡,竟一时压过了所有的悲戚和混乱。
聂小梅看着赵建军宽阔而坚定的背影,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这不是委屈的泪,不是痛苦的泪,而是找到了依靠、看到了出路后,那混杂着辛酸与希望的、滚烫的泪水。
她没有再去看父母的反应,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默默地转过身,走进了那间属于她的、低矮阴暗的小屋,开始收拾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打着补丁的换洗衣服,那几本已经卷了边的高中课本,还有……赵建军在麦垛下送给她的、那几块早已融化变形、却依旧被她珍藏着的,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高粱饴。
她的动作很慢,却很坚决。她就像一台终于下定决心、要脱离原有轨道的老式织机,哪怕前路齿轮残缺,布匹粗糙,也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嘎吱嘎吱”地,摇动下去。
当她提着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包袱走出小屋时,母亲依旧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魂灵已被抽走。父亲聂老栓,却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他依旧佝偻着背,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她和赵建军。
他没有说话。
只是,在聂小梅即将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就这一下,让聂小梅的泪水再次决堤。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充满压抑却也偶有温情的家,然后,义无反顾地,将手递给了等候在门口的赵建军。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温暖而粗糙的触感,驱散了所有的彷徨和恐惧。
两人没有再回头,并肩走进了华北平原那深沉的、孕育着未知的夜色里。那架名为“聂小梅”的织机,终于挣脱了原有的经纬,开始了属于自己的、颠簸却自由的编织。前方的赵家庄,那几间简陋的、弥漫着机油味的土房,将是她的新梭箱,而她腹中的那块小小的“胚布”,将是她要织就的、最珍贵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