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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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那座贴着白瓷砖、气派非凡的二层小楼,自从少了赵小波那能把房顶掀翻的闹腾劲儿,就像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巨人,轰然倒塌下去,只剩下一个华丽而空洞的壳子。空气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凝固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灰尘的霉味。
王秀枝不再哭了。她的眼泪,仿佛在儿子下葬那天,跟着那具小小的、沉重的棺材一起,被埋进了村后那片坟地的黄土里。她变得异常沉默,像一口枯涸了千年的老井,深不见底,却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她行动迟缓,脚步落地无声,像个游魂在偌大的房子里飘荡。身上那件去年才买的、印着暗紫色小花的绸缎睡衣,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颜色黯淡,皱巴巴的,像是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换来的。头发也失了往日油光水滑的派头,灰白夹杂的发丝干枯如秋草,随便用一根旧橡皮筋捆在脑后,露出宽大而苍白的额头。
她最常待的地方,不是卧室,不是客厅,而是儿子小波的房间。
那间屋子,还保持着小波最后一个早晨离开时的模样。书包随意地扔在椅子上,拉链开着,露出半本卷了边的漫画书。床上被子没叠,乱糟糟一团,仿佛还能闻到少年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书桌上,摊着没写完的试卷,圆珠笔滚落在一边,笔帽不知去向。墙角立着那把断了弦的旧吉他,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王秀枝就坐在小波床沿上,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大半天。她不整理,不收拾,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动一针一线。赵阳有一次看不下去,想进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刚推开门,就撞上王秀枝那双直勾勾、空落落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就像两口深井,看得赵阳心底直冒寒气。他讪讪地退了出来,再也没敢踏足那个房间。
她开始做一些古怪的事情。
夜深人静时,她会突然起床,走到院子里,在那棵老槐树下站定。夏天快要过去了,槐花开败了,只剩下满树浓得化不开的墨绿叶子。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是在窃窃私语。王秀枝就仰着头,一动不动地听着,看着,仿佛那枝叶的摩擦声里,藏着儿子对她说的悄悄话。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直到露水打湿了她的睡衣,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她才恍恍惚惚地挪回屋里。
她还开始撕东西。
起初是撕日历。小波出事那天,日历页就停在了那里。她一天撕一页,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薄薄的纸片在她指尖变成碎片,纷纷扬扬落进脚下的废纸篓。后来,她开始撕别的东西。撕赵阳带回来的财务报表,撕那些印着“董事长”、“总经理”头衔的名片,撕村里红白喜事送来的请柬……凡是带着“未来”、“交际”、“热闹”意味的东西,都成了她撕扯的对象。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她对待小波遗物的方式,来得让赵阳心惊肉跳。
那是一个午后,秋老虎肆虐,太阳明晃晃的,把院子里的水泥地晒得滚烫。赵阳从厂里回来,一进院门,就看见王秀枝坐在槐树下的阴影里,脚边放着一个旧脸盆。她正低着头,专注地撕扯着手里一沓厚厚的、硬邦邦的纸片。
赵阳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什么——是小波从小学到高中,获得的所有奖状。三好学生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运动会长跑第一名的……一张张,色彩鲜艳,印着金色的国徽或者烫金的字体,曾经是赵阳和王秀枝最大的骄傲,被他们精心贴在客厅最显眼的墙上,向来访的每一个客人炫耀。
此刻,这些象征荣誉和未来的纸片,正在王秀枝手里,发出“刺啦——刺啦——”的脆响。她撕得很仔细,沿着纸张的纹理,一下,又一下,把它们变成大小不一的碎片,然后扔进脚边的脸盆里。盆底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五彩斑斓的纸屑,像一座小小的、荒诞的坟。
赵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秀枝!你干什么!”他吼了一声,声音干涩嘶哑。
王秀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是空的,没有波澜,甚至带着一丝茫然,仿佛不明白赵阳为什么这么大声。她没有回答,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刺啦——”又一张“优秀班干部”的奖状,在她手中变成了两半。
赵阳冲过去,想夺下她手里的东西,想把她拉起来,想摇晃她的肩膀,想让她哭出来,喊出来,哪怕骂他打他都行!只要别是现在这副样子,这副活死人的样子!
可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王秀枝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动作,缓缓地,从脸盆里抓起一把冰冷的、色彩斑驳的纸屑,举到赵阳面前。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轻极轻的声音,像蚊蚋嗡鸣:
“都没用了……都没用了……人都没了,要这些……做什么……”
她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害怕。那不是一个疯子的呓语,而是一种彻底绝望之后,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的宣告。
赵阳看着那把碎纸,看着妻子枯槁的面容和空茫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水一样,从他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他心头所有的怒火和冲动。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滚烫的墙壁上,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
是啊,都没用了。儿子没了,这些代表着他过去辉煌的纸片,还有什么意义?就像他那个日夜轰鸣、能生出无数钞票的化工厂,此刻在他眼里,也变成了一堆冰冷而无用的钢铁废墟。
从那天起,王秀枝彻底不再开口说话了。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一个游荡在赵家小楼里的沉默的影子。她依旧按时吃饭,只是吃得极少,像完成任务一样,机械地把食物塞进嘴里,咀嚼,吞咽,尝不出任何滋味。她依旧睡觉,但赵阳知道,她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躺在那一半空荡荡的、早已冰冷的大炕上,直到天色微明。
那铺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充满夫妻间温存体温的大炕,如今冷得像一块巨大的寒冰。赵阳每晚躺上去,都能感觉到那股子寒意,顺着脊椎骨,一丝丝地往上爬,直透心底。他有时会试图靠近王秀枝,想用自己尚且温热的身体去暖一暖她,哪怕只是碰碰她的手。可他的手刚一触及她的皮肤,那冰凉的、毫无生气的触感,就让他像被电击一样缩回来。
他们躺在同一铺炕上,中间却隔着一条无形而宽阔的鸿沟,那是儿子赵小波血肉模糊的尸体填不满的深渊。
赵阳也开始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化工厂里。那个曾经代表着他事业和野心的王国,如今让他感到厌倦甚至憎恶。他害怕回到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家,但又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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