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头出来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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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日头,到底是不一样了。不再是冬天那种有气无力的惨白,也不是夏天那种能把人油烤出来的毒辣。它是暖洋洋、金灿灿的,像刚搅开的蜂蜜,厚墩墩、黏糊糊地涂抹在奶子河村刚刚解冻的大地上。积雪化成的雪水,汇成无数条细小的溪流,咕嘟咕嘟地渗进苏醒了的大地,地气向上蒸腾,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腥甜和万物萌动的气息。
村口的老柳树,僵硬的枝条变得柔韧,爆出了一星星鹅黄的嫩芽。几只麻雀在枝桠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显得格外聒噪。河里的冰早就化尽了,河水涨了不少,浑黄浊浊的,打着旋儿向下游流去,水面上漂着去冬的枯草败叶,也漂着一层细碎的、金箔似的阳光。
就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早晨,赵秀芝的肚子,终于像揣了个不肯安分的西瓜,再也遮掩不住了。
起初几个月,她还能用宽大的旧棉袄勉强遮住日渐隆起的弧度,用沉默和更加拼命的劳作,来抵挡村里那些探究的、狐疑的、渐渐变得了然甚至鄙夷的目光。她爹赵满仓,起先只是觉得闺女饭量大了,人也愈发沉默,直到有一天,他看见秀芝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锄头,那腰身笨拙地弯下去,棉袄下摆绷紧,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滚圆的、属于成熟妇人的轮廓。
赵满仓手里的旱烟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瓢滚水,又像是被塞了一嘴带冰碴的泥,愣在原地,脸上的皱纹一瞬间全都僵死了。半晌,他才像一头被激怒的老公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受伤般的咆哮,猛地冲进屋里,抄起顶门杠,没头没脑地就朝秀芝抡了过去。
“我打死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我打死你!老赵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秀芝不躲不闪,也不哭叫,只是死死地抱着肚子,蜷缩在墙角,任由那结实的木杠一下下砸在她的背上、胳膊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她咬破了嘴唇,咸腥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和她心里那股混合着恐惧、屈辱和一种奇异坚定的滋味搅和在一起。
“说!是哪个狗杂种干的?!是不是村东头那个二流子?还是修水渠那帮外地来的王八蛋?!”赵满仓双目赤红,气喘如牛。
秀芝只是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几个本家婶子,死命拉住了快要气疯的赵满仓。她们看着蜷缩在墙角、像只受伤母兽一样的秀芝,又看看她那双死死护住肚子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叹息着,把赵满仓连劝带拖地拉出了屋子。
从那以后,秀芝就成了奶子河村一个公开的耻辱,一个活着的谜团。她依旧沉默地活着,像地里的庄稼一样,遵循着身体里那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生命本能。她不再躲避那些目光,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拿出那本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农村医疗手册》,还有那张字迹依旧清晰的纸条,一遍遍地摩挲着。“等我。”这两个字,成了她在无边黑暗和唾弃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萤火。
就在赵秀芝在屈辱和期盼中煎熬的日子里,沙河套那边的大水渠,终于赶在春耕前,草草竣工了。
竣工那天,工地上搞了个简单的仪式。公社来了个小干部,讲了话,表扬了民工们的冲天干劲和无私奉献。赵福贵和一群同样黑瘦邋遢、眼窝深陷的民工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听着那干部用他们半懂不懂的词汇,描绘着水渠通水后“旱涝保收”的美好蓝图。
赵福贵挺着胸脯,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一些。他确实“混出了点人样”——他怀里揣着这几个月来省吃俭用、加上巴结小头目多记的工分换来的一小卷皱巴巴的票子,肩膀上那层老茧厚得能磨刀,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经了这水渠上的历练,见了世面,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围着王春娥屁股转的土老帽了。
公社干部讲完话,开始给“劳动模范”发奖状。赵福贵伸长脖子听着,心里隐隐有些期待,他觉得自己出了那么多力气,怎么也该评上一个。可名字念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他赵福贵。他看见那个曾经被他用半个窝头巴结过的小头目,也上台领了奖状,脸上笑得像朵菊花。
赵福贵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像拴了块石头。仪式结束,人群散去,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条用汗水和偶尔的血水挖出来的、深幽幽的水渠,心里空落落的,那股子憋了几个月的劲儿,一下子泄得干干净净。
他背着那个比来时更破、更脏的铺盖卷,踏上了回村的路。来时那股雄赳赳的气势没了,脚步有些拖沓。离家越近,他心里越是忐忑。他想象着王春娥看到他挣了钱、变得精干后会露出的赞许眼神,这让他稍微提起了点精神。
走到村口,正是晌午,日头暖洋洋地照着。几个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看见他,眼神都有些古怪,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赵福贵没在意,他现在只想快点见到王春娥。
他径直走到王春娥家那矮土墙院外,院门虚掩着。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布满汗碱和破洞的褂子,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王春娥正在院子里喂鸡,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黑得像炭头、瘦得脱了形的赵福贵,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惊喜,也没有嫌弃,就像看着一个寻常的、刚从地里回来的邻居。
“回来了?”她淡淡地问了一句,继续把手里的谷糠撒给叽叽喳喳的鸡群。
赵福贵心里那点热乎气,被她这盆冷水浇得熄了一半。他讪讪地走上前,从怀里掏出那卷捂得发热的票子,递过去,脸上挤出一点讨好的笑:“春娥,你看,我挣的……不少哩。”
王春娥瞥了一眼那卷票子,没接,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挣了钱,就好生攒着,以后娶个正经婆娘,好好过日子。”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得赵福贵一个激灵。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王春娥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院门外。
赵福贵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他爹赵满仓,还有几个本家的叔伯,正簇拥着一个身影,从村道那头走过来。被簇拥在中间的,竟然是赵秀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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