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犟驴上车(2/2)
新笔趣屋【www.xbiquwu.com】第一时间更新《爱情六十四封》最新章节。
“呼——哧——呼——哧——”
他像一头刚刚犁完二十亩生荒地的、累脱了力的老牛,双手撑着膝盖,整个身子弯成一张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喘息声粗糙而响亮,在闷热的空气里传得很远。白色的汗气从他头顶、从他宽阔的脊背上蒸腾而起,在灼热的阳光里扭曲变形,让他看起来像刚从蒸笼里跳出来的怪物。
那姑娘,王秀娟,早已看傻了,张着樱桃小口,半天合不拢。她看着眼前这个泥人、汗人,这个仿佛从远古走来的、充满了原始力量的男人,看着他身上那些还在突突跳动、如同活物的肌肉块,看着他如同从沸水里捞出来一样、蒸腾着热气的身躯,心里头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撞了一下,咚、咚、咚,跳得又乱又急。一股热流从小腹升起,窜遍全身,脸上火烧火燎,慌慌的,乱乱的,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被这野蛮力量震慑住的燥热与……悸动。
“还……还愣着干啥?”上官福贵喘匀了气,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汗,结果把脸抹得更花了,他没好气地粗声说,试图掩饰自己刚才那片刻的失态和此刻依旧擂鼓般的心跳,“还不赶着你的破车走?等着这‘鬼见愁’的泥坑缓过劲来,再把它吞回去啊?”
王秀娟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红云密布,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牵那老驴的缰绳,声音细得像蚊子扇动翅膀:“谢……谢谢大哥……真,真不知道咋谢你……”
她的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颤抖。
就在她牵着驴,车子吱呀作响地将要启动的那一刻,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车上的一个旧包袱里,摸索出一个军用水壶,双手捧着,像进贡一样,递到上官福贵面前。那水壶在她微微颤抖的手里,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大哥,喝……喝口水吧。干净的……” 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恳求,仿佛他不接受,就是不肯原谅她刚才的冒失。
上官福贵看了看那军绿色的水壶,又看了看姑娘那双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那双手不算白皙,甚至有些粗糙,指节也因为劳作而有些粗大,但形状是好看的,手腕处很细,显得那双手格外柔软。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姑娘的脸上,落在她那双湿漉漉、黑黝黝、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般的眼眸里。那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感激,有未褪尽的怯懦,有一种被惊吓到的柔弱,还有一种他从未在别的女人眼里看到过的、清澈见底、让他心头莫名一软的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喉咙确实干得冒烟。还是伸出了手。他的大手,满是干涸和新鲜的泥渍,汗水和泥土混合成黑色的污垢嵌在指甲缝和皮肤的纹路里,几乎将那个军绿色的水壶完全包裹、吞噬。他的手指,那几根刚刚爆发出惊人力道的粗壮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姑娘递水壶时未来得及完全缩回的指尖。
那一瞬间,像有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电流,从两人皮肤接触的那一小点猛地窜了上来,顺着他的胳膊,以无可阻挡之势直冲到天灵盖,让他头皮一阵发麻,又猛地砸回心口窝,在那里炸开,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浑身一僵,那只握惯了锄头镐把、能轻易扳倒一头半大牛犊、砸碎坚硬土块的手,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抖了一下。
姑娘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呀”地轻呼一声,飞快地缩回了手,头垂得更低了,连白皙的耳根子和一段脖颈都红透了,仿佛要滴下血来。
上官福贵强作镇定,拧开壶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大口。水是凉的,带着点深井里才有的、透彻心扉的甘甜,流过他火烧火燎、如同焦土般的喉咙,一直凉到胃里,熨帖得他几乎要舒服地呻吟出来。这口水,比他这辈子喝过的任何东西都要解渴,比过年时的红薯烧酒还要醉人。
他喝完了,把水壶递回去,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比如问问她叫啥,哪个村的,或者再凶巴巴地叮嘱她以后别走这破路,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没蹦出来。他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丰腴的、眼睛里像有钩子一样的姑娘面前,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和口拙。这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緖,让他有些恼怒,又有些心慌意乱,只想赶紧逃离这让他不知所措的场面。
王秀娟接过水壶,也不敢看他,低声地、飞快地说了一句:“我……我叫王秀娟,是……是前面王家庄的……”
说完,像是怕他再说什么,或者怕自己再做出什么丢人的举动,赶紧牵着驴车,低着头,逃也似的顺着坑洼的土路走了。那丰腴的背影,在蒸腾扭曲的蜃气里,一摇一摆,腰肢和臀胯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玉米地尽头那片晃眼的白光里。
上官福贵站在原地,像个真正的泥塑木雕,看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半天没动。手指上那瞬间的、柔软的、带着点冰凉汗意的触感,如同一个烙印,清晰地残留着,甚至比刚才扛起车辕时肌肉的酸痛感更加鲜明。空气里,除了熟悉的土腥味、庄稼的青气、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仿佛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年轻女人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汗味混合着一种说不清的、像初开的槐花又像新麦的体香,钻进他的鼻孔,缠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猛地转过身,走回地里,像是跟谁赌气,又像是要发泄掉体内那股突然变得无处安放、横冲直撞的精力,抄起那柄沉重的开山镐,发疯似的朝着刚才那块大青石周围的坚硬土地刨去!镐头落下,带着比之前更猛烈的、近乎破坏的力道,泥土和碎石飞溅,打得旁边的玉米叶子噼啪作响。
“狗日的天!狗日的地!狗日的……女人!”
他低声地、恶狠狠地吼叫着,汗水淌进被泥浆糊住的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也顾不上擦。他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自家那三间还没影儿的大瓦房,一会儿是王秀娟那丰腴的身段和红扑扑的脸蛋,一会儿是自己刚才那丢人的发抖,一会儿又是那指尖残留的、让人心烦意乱的柔软触感。他觉得自己这身力气,在这突如其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面前,变得如此笨拙和无用。
这时,地头土路上晃晃悠悠过来两个扛着锄头的老农,是村里的光棍汉孙老六和赵瘸子。他们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哟,犟驴,这是跟地较劲呢,还是跟自个儿较劲呢?”孙老六呲着一口黄牙,笑嘻嘻地打趣。
赵瘸子一瘸一拐地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猥琐的笑:“福贵,行啊!刚才那闺女,是王家庄的吧?盘儿亮条儿顺!你小子,有艳福!咋样,那小手,摸着软和吧?”
上官福贵猛地停下动作,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那眼神里的凶光把两人吓了一跳,悻悻地闭了嘴,嘀咕着“开个玩笑嘛,这犟驴……”,赶紧溜走了。
上官福贵不再理会他们,继续埋头刨地,仿佛要把这整片“鬼见愁”都翻个个儿。夕阳终于开始西沉,把那片墨绿色的玉米地和这个疯狂刨地的男人,都染成了一片悲壮而黏稠的血红色。上官福贵还在那里刨着,他那强壮得如同公牛般的身影,在漫天燃烧的红霞映衬下,像一头被困在无形笼子里、徒劳地撞击着栏杆的、孤独而愤怒,却又掺杂了一丝迷茫的野兽。
平原上的风,终于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吹得玉米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窃窃议论着这个夏天,这片“鬼见愁”的土地上,刚刚开始萌芽的、那些野蛮而又懵懂的、注定要纠缠不清的故事。几只被惊起的蚂蚱,拖着沉重的肚子,笨拙地从他脚边跳过,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