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太后的底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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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的夏,浓得化不开。昆明湖的水面亮得刺眼,反射着午后近乎凝固的炽热阳光,直晃得人头晕目眩。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一丝风也无,岸边那些垂柳,平日里最是婀娜,此刻也蔫头耷脑,纹丝不动地悬着,绿得发乌的枝条沉沉垂向水面。雕梁画栋的长廊深处,宫人们屏息垂手,肃立在浓重的阴影里,汗水沿着鬓角悄悄滑落,洇湿了衣领,却无人敢动分毫。这座耗费巨资、专为“颐养冲和”而建的皇家园林,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宁静。

乐寿堂那扇厚重的殿门紧闭着,将外面世界的闷热与光亮尽数隔绝。殿内光线幽暗,唯有几缕阳光艰难地穿过高窗上糊着的明黄窗纱,斜斜地投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无声浮动的微尘。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沉郁却有些滞涩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味道,那是权势与岁月共同发酵的气息。

光绪皇帝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距离那紫檀木雕凤纹宝座尚有数尺之遥。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袍,在这幽暗里显得格外单薄。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紧紧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湿冷的粘腻感。他低垂着头,视线死死盯着面前金砖上繁复的云纹图案,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眼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牵动着肩背细微地起伏。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宝座的方向,只觉那方寸之地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如同千斤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令他喘不过气,几乎要匍匐下去。

“祖宗之法!”一个冰冷、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女声陡然劈开了殿内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在光绪的心上,“历二百余年,乃我大清立国之根基,安邦定国之圭臬!岂容尔等妄动?!”

慈禧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纹丝不动。她并未穿着朝服,一身深紫色团寿纹常服衬得她面色在幽暗中更显一种玉石的冷硬。手中捻动着一串翡翠念珠,动作缓慢而稳定,颗颗翠珠碰撞,发出极其细微的、规律的“嗒…嗒…”声,在这针落可闻的殿内,却显得格外惊心,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光绪紧绷的神经上。她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昏暗,牢牢钉在下方跪着的身影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母亲的温度,只有审视、愠怒,以及深不见底的掌控欲。

光绪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只发出一点含糊的、不成调的气音,像被扼住了喉咙的幼鸟。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吞咽着那份巨大的恐惧和屈辱。

“康有为、梁启超……”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切齿的恨意,“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悖书生!读了几天洋鬼子的歪书,便自以为得了济世良方?毫无根基,毫无历练,更无半分敬畏之心!任用此等轻浮孟浪之徒,行此等倒行逆施、祸乱朝纲之举!你是嫌这江山坐得太安稳了么?”那串念珠在她指间猛地一顿,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光绪的头垂得更低了,额角一滴冷汗终于承受不住重负,“啪嗒”一声砸落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康梁是他亲手拔擢的“新党”领袖,是他推行变法维新的股肱臂膀。此刻太后的每一句斥责,每一个字眼,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更烙在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皇帝尊严之上。

“什么裁撤冗员?什么废八股兴学堂?什么设议院?”太后的声音如同冰雹,密集而沉重地砸落,“他们可曾想过,这裁撤的,都是朝廷的股肱!是跟随列祖列宗、随哀家一同从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老臣!这废掉的,是多少满洲勋贵子弟安身立命、光耀门楣的青云之路!这要设的议院,是要把列祖列宗披荆斩棘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那些只会摇唇鼓舌的汉人书生去指手画脚吗?嗯?!”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夯击着光绪的心防。他感到胸口一阵阵窒闷的疼痛,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着跪姿没有瘫软下去。他知道,太后口中那些“老臣”、“勋贵”,正是盘踞在帝国肌体上最庞大、最顽固的既得利益集团,是他们变法图强路上最坚硬的礁石。康梁的急进策略,确实如利刃般直接捅向了这个马蜂窝。

“看看他们做的好事!”太后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炕几,几上那只成窑五彩盖碗“哐啷”一声跳了起来,茶水泼洒出来,在深色的几面上蜿蜒流淌。“才几日?六部堂官、詹事府、通政司…多少衙门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弹劾的折子雪片一样飞到哀家这里!那些老臣勋贵们,哪个不是指着哀家的鼻子哭诉,说皇上被小人蒙蔽,要断送大清的江山社稷?!”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寒光四射,“你听听!听听这满朝的怨愤之声!这都是你任用的好臣子捅出来的篓子!”

光绪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尝到了屈辱的滋味,更尝到了权力被彻底架空、连愤怒都无处发泄的无力感。那些被触动利益的满洲亲贵、守旧老臣的反扑,其猛烈程度远超他的预料。他们不敢直接攻击他这个皇帝,便将所有的怒火和矛头都倾泻在康梁等维新派身上,更将状告到了太后的帘前。而他,这个名义上的皇帝,此刻只能跪在这里,承受着来自实际最高统治者的雷霆之怒。

“你抬起头来!”太后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光绪浑身一颤,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了那仿佛灌了铅的头颅。视线模糊地迎向宝座的方向,对上那双深潭般冰冷、洞察一切的眼睛。太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将他钉在原地,无所遁形。

“新政,”太后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不再是刚才的暴怒,却带着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寒潭,“哀家并非全然不许你办。”

光绪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如同溺水者看到一根浮木。

“但是!”太后的声音陡然转厉,像刀锋刮过骨头,“红线,就在这里!”她伸出一根保养得宜、戴着长长金镶翡翠护甲的手指,虚虚地、却无比精准地点向光绪面前的虚空,仿佛那里真的画着一道无形的、染血的界限。

“裁撤詹事府、通政使司、大理寺这些闲散衙门,哀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落,“设商务局、农工商总局,允你试行。广开言路,裁汰绿营冗兵,亦可斟酌。”

光绪的心跳骤然加速,一丝渺茫的希望在死寂中挣扎着冒头。

“但是!”那根戴着护甲的手指猛地一收,攥成了拳,骨节隐隐发白,“撤六部?不行!动军机处?绝无可能!废八股?更是痴心妄想!”太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摧毁一切幻想的冷酷,“科举,乃抡才大典,国之根本!八股取士,乃祖宗成法!这是维系天下士子之心、稳固满洲根基的命脉!谁敢动它,就是动我大清的国本!”她的目光如电,直刺光绪眼底深处,“还有,那些满洲勋贵的世爵、世职、铁杆庄稼,那是太祖太宗皇帝定下的恩典!是维系我满洲根本的柱石!谁敢削夺半分,便是自绝于列祖列宗,自绝于满洲!”

每一个“不行”、“绝无可能”、“痴心妄想”,都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光绪刚刚燃起的那点微末希望上,将其彻底粉碎。他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灰暗和绝望。撤六部、废八股、裁撤八旗特权,这正是康梁变法主张中最核心、最触及根本的部分,也是他们寄望于能真正改变帝国腐朽肌体的猛药!如今,被太后轻描淡写却又无比决绝地彻底封死!

“这条红线,”太后微微前倾身体,那串翡翠念珠垂落下来,翠色在幽暗中闪着冷光,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锥凿进光绪的耳膜,“你若敢越雷池一步……”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光绪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汝位,不保。”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逾千钧,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森然寒意。

“轰”的一声,光绪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从头顶瞬间灌到脚底,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那根无形的红线,瞬间变成了勒在他脖颈上的绞索!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全靠死死撑在地上的双手才勉强稳住身形。汝位不保……这赤裸裸的废立威胁,终于从太后口中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他不是不知道太后的权威,但亲耳听到这终极的警告,那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变法图强,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新政,你要接着办,”太后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威胁从未出口,“但怎么个办法,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哀家就在这里,看着。”她重新靠回宝座,捻动念珠的手指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嗒…嗒…嗒…,规律的轻响在死寂的殿中回荡,如同无形的枷锁,宣告着这场训诫的结束,也宣告着光绪皇帝彻底沦为提线木偶的命运。

“跪安吧。”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波澜。

光绪如同被赦免的死囚,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叩下头去,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儿臣……遵……懿旨……”他的声音嘶哑干涩,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双腿麻木得如同灌满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不敢抬头,不敢再看那宝座一眼,只是佝偻着背,脚步踉跄,一步一挪地,朝着那扇紧闭的殿门退去。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佝偻,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仿佛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空壳,正被无形的力量推向深渊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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