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6章 《新苗与旧痕》(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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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穗俯身细看,果然。太婆的掌印刻在木板最顶端,深褐色的纹路里还嵌着当年的木屑,而自己的掌印落在第三十七行,两道细纹在放大镜下交叠,像两条终于遇见的河。
“该给阿圆托了。”身后传来阿柱的声音,他手里拎着个藤筐,里面装着新收的甜草籽。“昨天她熬麦芽糖,特意多烧了把火,说要留焦渣埋进后园。”
阿圆脸一红,攥着衣角往后躲:“穗姨说的,焦渣里有太婆的劲儿。”
林穗笑了。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被阿婆按在梨木板上拓印,掌心里的汗把墨锭泡成了糊状,阿柱蹲在祠堂门口,举着串快化了的糖葫芦喊“穗丫头,别抖,我给你托着木板!”
那时的梨木板才刻到第十五行。太婆的掌印旁边,是阿婆的,指节处有个月牙形的缺角——是年轻时被糖锅烫的。阿婆总说:“这缺角好,能兜住没熬好的糖,让它慢慢变甜。”
阿圆的掌印落下去时,林穗突然想起阿婆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攥着块焦黑的糖渣,那是她十岁那年熬糊的第一锅糖。“埋在甜草下,”阿婆气若游丝,“让它看着阿圆长大,就像我看着你。”
藤筐里的甜草籽突然滚动起来,阿柱伸手扶住筐沿,指尖在筐底划出道浅痕。林穗认得那手势——是阿婆教的“稳筐诀”,三指扣住筐沿,掌心悬空,再野的风也吹不倒。
“穗姨,你看!”阿圆突然惊呼,放大镜下,她的掌纹竟和太婆的缺角严丝合缝,像块拼了二十年的拼图终于对上了最后一块。
祠堂外,灶房的烟囱冒出了烟。阿柱的媳妇正在熬今年的头锅糖,蒸汽裹着焦香飘进来,林穗深吸一口气,恍惚看见阿婆站在灶前,长柄勺在锅里画着圈,糖汁溅在围裙上,烫出星星点点的黄。
“拓完了去尝尝,”阿柱推了推她的胳膊,“丫头片子学你,非要在糖里加野蜂蜜,说这叫‘苦里藏甜’。”
林穗走出祠堂时,阳光正穿过甜草田,把阿圆埋焦渣的小土堆照得发亮。土堆上插着根红绳,风一吹,绳子缠着草叶打旋,像阿婆当年绕在糖锅上的棉线。阿圆的野蜂蜜是在后山采的。林穗跟着她往山里走时,阿柱扛着把柴刀跟在后面,说“最近山里有‘偷蜜兽’,专偷快酿成的蜜”。
“哪有什么偷蜜兽,是张猎户家的大黄狗!”阿圆回头啐他,手里的竹篓晃得叮当作响,里面的蜜囊沾着金红色的花粉。“上周我亲眼看见它叼着我的蜜罐跑,毛上还沾着蜜呢!”
林穗笑。阿柱年轻时也总这样,把偷摘她家甜草的放牛娃说成“拔草精”,把偷喝她熬糖水的麻雀说成“啄糖雀”,最后却总在她气鼓鼓时,从怀里掏出块包着油纸的麦芽糖。
山路越走越陡,阿圆突然停在块青石前,青石上有个巴掌大的凹坑,里面盛着半坑雨水,水面漂着片蜜蜡。“这是‘蜜引’,”阿圆指着凹坑边缘的爪印,“偷蜜兽昨天来过,它喝了这水。”
林穗蹲下身,看那爪印的弧度——四趾并拢,掌垫厚实,确实是狗的脚印,但比寻常家犬大些。阿柱突然往密林里走,柴刀在手里转了个圈:“跟我来。”
密林深处藏着个山洞,洞口挂着串风干的甜草,草叶上还沾着蜜渍。阿圆刚要喊,被林穗捂住嘴。洞里传来呜咽声,像小狗被踩了尾巴。
阿柱踹开洞门时,林穗看见条瘸腿的大黄狗,正蜷缩在堆干草上,前爪抱着个破瓦罐,罐底还剩点蜂蜜。狗看见人,喉咙里发出低吼,却没力气站起来。
“是张猎户家的老黄,”阿柱收了柴刀,声音软下来,“上个月上山追野猪,被夹子夹断了腿,猎户嫌它没用,把它扔了。”
阿圆突然跑过去,从竹篓里掏出块麦芽糖,掰了半块递到狗嘴边。老黄警惕地嗅了嗅,突然呜咽着舔起糖块,尾巴在地上扫出浅沟。
“它偷蜜是饿的。”阿圆摸着狗背,眼睛红了,“我们带它回去吧,我教它看糖锅,它鼻子灵,肯定能闻出糖熬没熬糊。”
林穗看着阿圆的侧脸,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天。阿柱把冻僵的她塞进怀里,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却说“我娘说,揣着人比揣着红薯暖”。那时的他,手里也攥着半块麦芽糖,糖纸都被汗浸湿了。
回去的路上,老黄跟在阿圆身后,瘸腿一颠一颠的。阿柱扛着竹篓,突然哼起段调子,是阿婆教的熬糖歌:“火要温,心要沉,焦了别扔,埋进春……”
林穗接下去:“芽要拱,根要深,甜从苦里,长出痕。”
阿圆回头笑:“穗姨,这歌能教我吗?太婆的《糖经》里好像有这段。”
林穗点头。她的《糖经》就揣在怀里,牛皮封面已经磨出毛边,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是阿婆用焦糖汁写的批注:“甜不是攒出来的,是漏出来的。像糖锅上的汽,看着白花花的,落到草上,就成了露。”除夕的灶房比往常热闹。阿圆蹲在灶前添柴,老黄趴在她脚边,鼻子凑到灶门旁,每回糖汁冒泡时,它就汪汪叫两声——这是阿圆教的“看火候”,比任何温度计都准。
林穗站在锅前,长柄勺搅动着琥珀色的糖汁。阿柱的媳妇在摆供品,盘子里的糖瓜沾着芝麻,是按阿婆的方子做的,要在灶王爷像前摆足十二个时辰。
“穗姨,太婆的糖模找着了!”阿圆举着个黄铜模子跑进来,模子上刻着“福”字,边角磕掉了块,露出里面的红铜。“在祠堂的梁上,裹着层灰,我爬梯子够下来的!”
林穗接过模子,指尖抚过那个缺口。这是太婆的嫁妆,当年她用这模子压过第一块喜糖,后来传给阿婆,阿婆又在她出嫁时塞进了陪嫁箱。
“用它压‘续岁糖’吧。”林穗把模子放进糖汁里浸了浸,“让老黄闻闻,看够不够火候。”
老黄凑过来嗅了嗅,突然对着锅叫了三声。阿圆眼睛一亮:“够了!太婆说过,三声就是‘刚好’!”
糖汁倒进模子的瞬间,祠堂的钟响了。林穗抬头看向窗外,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落在甜草田上,把阿圆埋焦渣的小土堆盖成了个白馒头。
“该去埋焦糖了。”阿柱拎着个布包走进来,里面是今年熬糊的三块糖渣,块块都带着深褐色的焦痕。“阿圆说要自己去,说这是‘新糖换旧糖’的规矩。”
林穗点头。阿婆的《糖经》里写:“除夕埋焦,来年生甜。埋糖者需是家中最幼者,赤手刨坑,让糖渣沾着热气入土,才算把‘苦’种进地里。”
阿圆揣着糖渣往后园跑时,老黄一瘸一颠地跟着,尾巴扫着地上的雪,像在画圈。林穗站在灶前,看糖汁在模子里慢慢凝固,突然听见阿柱在哼歌,还是那首熬糖调,只是词改了:“雪盖根,霜压芽,甜在土里,等春挖……”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纹里还沾着朱砂,和梨木板上的拓印慢慢重合。远处传来阿圆的笑声,混着老黄的叫声,像颗糖砸进了温水里,慢慢化开。大年初一的清晨,林穗被一阵窸窣声吵醒。她披衣下床,看见阿圆蹲在灶前,手里捧着块糖,正喂给老黄吃。那糖是用昨晚的焦渣融的,黑褐色的糖块上,竟嵌着颗小小的麦芽粒。
“穗姨,它发芽了!”阿圆举着糖块跑过来,眼睛里的光比灶火还亮,“太婆没骗我,焦渣里真的有劲儿!”
林穗接过糖块细看,麦芽粒的芽尖顶着层薄糖衣,像个刚出生的小拳头。她突然想起阿婆说的“续岁”——不是把旧的丢了,是让旧的陪着新的长。
祠堂的梨木板前,阿柱正在拓新的掌印。阿圆的掌印落在第三十八行,旁边是林穗的,再往上,是阿婆的、太婆的,一行行排上去,像串挂在时光里的糖葫芦。
“穗姨,《糖经》里说‘甜从苦来’,是不是说越苦的糖渣,长出的甜草越旺?”阿圆突然问,手里的放大镜还对着掌印的重合处。
林穗望着窗外的雪,雪地里,老黄正叼着根甜草来回跑,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不是。”她轻声说,“是说苦过的人,才知道怎么把甜留住。”
阿柱突然插嘴:“就像我当年把你从雪地里捡回来,冻得差点没气,现在不也熬成了最会熬糖的人?”
阿圆“噗嗤”笑出声,林穗却红了眼眶。她想起阿婆临终前攥着的那块焦糖,想起阿柱怀里融化的糖葫芦,想起老黄瘸着腿守护的破瓦罐——原来那些没熬好的、摔碎的、被丢弃的,从来都没真正消失过。
它们只是换了种样子,藏在土里,躲在糖里,趴在掌心,等着某天被认出来,说一句“原来你在这儿啊”。
灶房的糖锅又开了,老黄汪汪叫了两声,阿圆蹦蹦跳跳地跑去添柴。林穗站在梨木板前,看着那三十七道掌印,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掌纹——那里,阿婆的缺角、太婆的分叉、阿圆的细纹,正像条河,慢慢流进新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