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省人大,冷衙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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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信的调令,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周一正式下达。
文件措辞严谨,充满了组织对一位老同志的关怀与肯定,“因年龄原因”、“另有任用”、“赴省人大担任常务副主任”,每一个字都符合规定,却也像这秋雨一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省政府办公楼的每一个角落。我坐在秘书室的椅子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面世界的变化。先前那些恨不得一天跑八趟来请示汇报、脸上永远堆着热情笑容的处长、主任们,脚步变得迟疑了,经过周省长——不,现在应该叫周主任——办公室门口时,眼神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窥探,仿佛那里面不是一位即将卸任的领导,而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嗯,用后来赵瑞龙调侃我的话来说,叫“政治敏感源”。
电话也骤然安静了下来。以前,这部红色保密电话和那部白色外线电话,像是比赛谁更响似的,从早到晚不得安宁。如今,它们乖巧地趴在桌上,大半天也难得吭一声。世态炎凉,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近距离地触摸到它的形状,冰冷,且棱角分明。
周汝信本人倒是异常平静。他花了一天时间,默默地清理自己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大部分文件资料按规定移交归档,私人物品不多:一个用了很多年、漆皮都有些脱落的陶瓷茶杯;几本边角翻卷的《资治通鉴》;还有一张压在玻璃板下、已经微微泛黄的全家福。
我进去帮他打包时,他正拿着那张全家福出神。照片上,年轻的他穿着白衬衫,笑容爽朗,身边的妻子温婉,儿子虎头虎脑。那时的他,眼里有光。
“致远,来了。”他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照片小心地收进一个牛皮纸袋里,“没什么东西,一会儿就好。”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比平时更慢几分,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我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鼻头有些发酸。这就是曾经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在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上拍着桌子要求“改革胆子再大一点”的周副省长吗?权力的潮水退去,留下的只是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孤独的背影。
“省长……”我喉咙有些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愤懑?更不合时宜。
他摆摆手,打断了我可能出口的任何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人大好啊,清静。以后可以按时上下班,读读书,练练字,我这毛笔字,是该捡起来了。”他甚至还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只牵动了嘴角的肌肉,并未抵达眼底。
我把最后几本书放进纸箱,用胶带封好。箱子不重,但我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走吧。”周汝信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环视了一下这间他使用了近五年的办公室,目光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那面鲜红的国旗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率先走出了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偶尔遇到一两个工作人员,也都远远地就低下头,或者假装没看见,快步溜走。我们乘坐的电梯,一路下行,无人打扰。
专车已经在楼下等候。司机老张看到我们,连忙下来打开后备箱,态度依旧恭敬,但眼神里也多了些别的东西。他把那个装着周汝信全部“家当”的纸箱,轻轻地放在后备箱的角落里。
车子驶出省政府大院,汇入车流。周汝信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累了,还是在思考。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繁华依旧,但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省人大常委会的办公地点在城西,一栋有些年头的苏式建筑,红墙黑瓦,掩映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环境幽静,甚至……幽静得有些过分。与省政府大院那种进进出出、人人步履匆匆、空气中都弥漫着“事儿”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连鸟叫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车子在大门口被拦下,即使车牌是省政府的,站岗的武警还是一丝不苟地检查了证件,又电话确认了预约,才予以放行。流程规范,但透着一种不近人情的疏离。
院子里,几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同志正背着手,慢悠悠地散步,低声交谈着。看到周汝信的车进来,他们投来几道审视的、带着些许好奇的目光,随即又转开,继续他们的踱步。那是真正的“老”同志,头发花白,步履蹒跚,这里仿佛是时间流速更慢的一个空间。
周汝信的“新”办公室在二楼东头,面积不小,但采光一般,午后的阳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蒙着一层薄灰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家具是旧的,带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旧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去”的气息。
秘书是一位四十多岁、戴着厚厚眼镜的男同志,姓吴。他说话慢条斯理,动作也慢条斯理,帮周汝信把纸箱放在办公桌上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日常作息、文件传阅流程,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周汝信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窗台的灰尘,又看了看窗外院子里那几个还在原地转圈散步的老同志背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一尊雕像。
终于,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在我心上:
“致远,看到了吗?这就是……冷衙门。”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一个时代,结束了。他的,或许,也包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