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夜不能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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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如豆,在土墙上投下我伏案疾书的、不断晃动的影子。笔尖划过粗糙稿纸的沙沙声,是这山村深夜唯一的旋律,急促而坚定,仿佛我胸腔里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

报告已经写了大半。我将所见所闻,分门别类,力求客观、准确,却又无法完全抑制字里行间奔涌的情感。写到“摊派”一节,老耿头那无奈又愤懑的脸庞便浮现在眼前;写到“白条”,仿佛又看到那被当作柴火烧掉的黄烟叶和村民绝望的眼神;写到“空巢与失学”,脑海里便是那祖孙二人和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红薯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那些沉重的现实里淬炼出来,带着温度,也带着刺痛。

我停不下笔,也不敢停。仿佛一停下来,那股支撑着我的、混合着愤怒与责任的劲儿就会泄掉,我就会重新被那种巨大的无力感吞噬。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这屋子里的寂静。老陈和他老伴、孙子早已睡下,隔壁传来他们均匀的鼾声。这平凡人家的安宁,与我笔下所描绘的另一个世界的动荡与苦难,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写下报告的最后一个句点,放下笔时,才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手臂酸麻,眼睛干涩,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吹熄了油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星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我躺到那张铺着干硬褥子的土炕上,试图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要赶路回省城,我需要休息。

可是,我睡不着。

眼睛一闭上,山坳村的一幕幕便如同无声电影般在脑海中循环播放。刘富贵那油滑的笑脸,老陈欲言又止的谨慎,废砖窑里那些村民在昏暗马灯下激动的面容,村西头破败的房屋,老太太惶恐的眼神,小女孩捧着粥碗时那渴望又怯生生的目光……还有那份刚刚完成的、墨迹未干的报告。

它会带来什么?是雷霆震怒,还是石沉大海?是解决问题的契机,还是给我自己,甚至给那些信任我的村民,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像一群疯狂的蚂蚁,啃噬着我的神经。我翻来覆去,身下的土炕硌得人生疼,冰冷的被褥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山村的夜,寒气逼人,但我感觉更多的,是来自心底的寒意。

我想起了大学时代。在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和陈默、赵瑞龙他们为了一个理论问题争得面红耳赤,那时我们都坚信,思想的光芒可以照亮一切黑暗。可现实呢?现实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是根深蒂固的官僚习气,是“报喜不报忧”的潜规则。我这份报告,像一颗不合时宜的石子,投入这潭深水,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浪花?还是无声无息地沉没,连带着投石的人一起?

一种深刻的孤独感包围了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与我分担这份沉重。老陈不能,他虽有怨言,但更多的是逆来顺受的麻木;刘富贵之流更不能,他们本身就是这问题的一部分。而我远在省城的同事、领导们,他们能理解我此刻内心的震动与挣扎吗?他们习惯了阅读那些经过精心修饰、数据漂亮的报告,能接受这样一份充满“刺耳”声音、甚至可能“影响稳定”的材料吗?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我仿佛已经听到了某些前辈可能会发出的、带着世故和劝诫的叹息。

可我真的要“由己”吗?如果“由己”就意味着对眼皮底下的不公和苦难视而不见,对百姓的呼声充耳不闻,那这身官服,穿着还有什么意义?仅仅是为了一个铁饭碗,一份稳定的薪水吗?

不,不是的。我林致远寒窗苦读,不是为了这个。

父亲那张被岁月和劳苦刻满皱纹的脸庞再次清晰地浮现。他送我出村时,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什么大道理也没讲,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娃,出去好好干,别给咱老林家丢人,也别……忘了咱庄稼人的本分。”

庄稼人的本分是什么?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是对土地最质朴的感情,也是面对不公时那沉默却坚韧的脊梁。我的本分又是什么?是利用我手中的笔和所处的平台,为他们说话,为他们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公平!

想到这里,我烦躁的心绪似乎平复了一些。那份报告,或许力量微薄,或许前路未知,但它代表着我林致远的“本分”,代表着我尚未被官场规则完全磨灭的良心和热血。

我重新坐起身,摸索着再次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线重新洒满小屋。我拿起那份报告,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仔细审阅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可能过于情绪化的措辞,确保每一个论点都有具体事例支撑,每一个数据都尽量准确。我要让这份报告,无懈可击。

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雄鸡发出第一声啼鸣时,我才将报告小心翼翼地装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一夜未眠,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身体里涌动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决心。

我知道,当我踏上返回省城的路,就意味着我将这份“真实”的重量,正式扛上了自己的肩头。前路是吉是凶,是福是祸,我已无法预料,也……不愿再去多想。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