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碗红薯粥(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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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砖窑那晚的暗夜倾诉,像在我心里点燃了一簇无法熄灭的火苗。我知道,刘富贵精心布置的“帷幕”已经被我撕开了一角,我必须趁热打铁,看到更多被遮蔽的真实。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决心彻底甩开可能的“尾巴”。我没有惊动老陈,揣上笔记本和一点干粮,独自一人朝着与村主任家方向相反的村西头走去。那里,据老耿头昨晚含糊地提及,有几户“更恼火”(当地方言,意为更困难)的人家。
晨雾尚未散尽,村西头的房屋明显比村东头破败许多,多是低矮的土坯房,有些甚至屋顶塌陷了一半,用塑料布和茅草勉强遮盖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牲畜粪便的气息。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对我的经过都懒得吠叫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一扇用破木板钉成的、歪歪斜斜的院门前。院墙已经坍塌了大半,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情形:三间摇摇欲坠的土房,窗户用旧报纸糊着,破了好几个大洞。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正颤巍巍地在一个用三块石头支起的简易灶台前生火,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
我轻轻敲了敲那扇形同虚设的木门。“有人吗?”
老太太吓了一跳,惊慌地回过头,混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惧。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身后那个冒着微弱蒸汽的黑铁锅。
“老人家,别怕。”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去,“我是省里来的,姓林,路过看看您。”
这时,一个约莫五六岁、穿着明显不合身、打满补丁旧衣服的小女孩从屋里跑出来,怯生生地抱住老太太的腿,一双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望着我。孩子很瘦,面色蜡黄,头发干枯。
“省里……来的干部?”老太太喃喃着,眼神里的恐惧并未消退,反而更浓了,她下意识地把小女孩往身后藏了藏,“俺……俺家没犯事吧?该交的都交了……”
这话让我的心猛地一缩。在她眼里,“上面来的干部”似乎只意味着两件事:要么是来收钱的,要么是来找麻烦的。
“不不不,老人家,您别误会。”我连忙解释,心里堵得难受,“我就是来看看,看看大家日子过得怎么样,有什么难处。”
老太太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手里的烧火棍依然攥得紧紧的。倒是那小女孩,似乎觉得我不像坏人,小声说:“奶奶,粥……粥快糊了。”
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转身去搅动锅里的东西。我趁机走近了几步,看向那口铁锅。锅里煮着的,是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薄的粥水,泛着红薯特有的暗红色。这就是她们的早饭,或者说,可能就是一天的口粮。
“老人家,就您和孙女两个人?”我环顾四周,这家里冷清得让人心酸。
老太太搅粥的手停顿了一下,背影显得更加佝偻。“娃她爹娘……前年去南边打工,说挣了钱就回来。头半年还有信,后来……就没音讯了。”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波澜。
我的心沉了下去。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这个在后世被广泛关注的社会问题,在此时的贫困山村,是如此普遍而又无声地存在着。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
“有点地,我还能动弹,种点红薯、玉米。队上……有点救济,不多。”她含糊地说着,掀开了锅盖,一股红薯的甜香混合着焦糊味弥漫开来。她拿出两个有缺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盛着粥,那粥稀得能照见碗底的花纹。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锅里那点可怜的粥,最终还是盛了第三碗,双手有些颤抖地递给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林……林干部,家里没啥好的,您……您将就喝口粥,暖暖身子?”
那一刻,我看着那碗几乎可以数清米粒的红薯粥,看着老太太那布满老茧、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看着小女孩眼巴巴望着粥碗咽口水的样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子一阵发酸。
这碗粥,可能是她们祖孙二人一天的食物份额。她们自己尚且食不果腹,却因为我是个“上面来的干部”,而不得不分出这珍贵的一碗。
我接过那碗沉甸甸的粥,碗壁传来的温热却烫得我手心发痛。“谢谢……谢谢老人家。”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端着碗,却没有喝。我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将碗递给她:“小朋友,你吃,叔叔不饿。”
小女孩看看我,又看看奶奶,不敢接。老太太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林干部,您吃,您吃……”
我把碗轻轻放在小女孩手里,摸了摸她稀疏枯黄的头发,站起身,对老太太说:“老人家,这粥,我喝了。味道……很好。”我说的是实话,这碗粥的滋味,将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它混合着贫困的苦涩、人性的善良和底层百姓那令人心碎的隐忍。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出发时带的几个馒头和一点咸菜——这本是我预备的干粮——硬塞到老太太手里。“这个,留给娃吃。”
老太太推辞着,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泪花。“这……这怎么好意思……林干部,你是个好人……”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知道,任何语言在这样赤贫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拿出笔记本,这一次,我没有记录任何数据,只是在那页纸上,用力地画下了一个碗的轮廓,在旁边写下了四个字:一碗粥,一座山。
离开那户人家,我在村西头又走了几家。情况大同小异,甚至更为触目惊心:家徒四壁,疾病缠身无力医治的老人,失学在家带弟弟妹妹的孩子……刘富贵嘴里“蒸蒸日上”的生活,在这里露出了它最残酷、最真实的底色。
那一碗几乎照不见人影的红薯粥,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我之前所有基于文件和汇报的想象。数据的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是挣扎求生的生命。这份“真实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也让我肩头那份“为民请命”的责任,变得前所未有的具体和沉重。
我必须做点什么。无论如何,必须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