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聆听的技巧(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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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之行和后续报告的波澜,让我在政策研究室的日子不再平静。我仿佛被贴上了一个“能干事、敢说话”的标签,虽然只是初露锋芒,却已然引来了不同的目光。

张主任似乎更愿意把一些涉及实地调研或需要啃硬骨头的材料任务交给我;王老师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提点,更多了几分期许;而同科室的小马,则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说我“入了孙大圣的法眼,前途无量”;至于钱科长,见到我时笑容依旧,但那笑容底下,似乎多了些难以言说的审视。

我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不能因一点小小的肯定就飘飘然。机关水深,我需要学习的还太多。而接下来的一次经历,让我对“聆听”这两个字,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

那天,张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面色有些凝重。“小林,信访办转过来一封联名信,是北山县石岭乡的村民写来的,反映乡里在修建通往矿山的公路时,强行占地,补偿款迟迟不到位,还发生了冲突,有村民受伤。这事比较敏感,涉及民族地区(注:假设石岭乡为多民族聚居乡),影响稳定。你先把信和相关材料拿去看看,了解一下基本情况,准备一下,下午跟我一起去信访办,听听他们的具体诉求。”

我心头一紧。联名信、强行占地、冲突、民族地区……每一个词都透着沉甸甸的分量。我接过那厚厚一沓材料,其中最醒目的是那封按满了红手印的联名信,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像一团团灼人的火焰。

回到座位,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材料。信里的文字朴实甚至有些凌乱,但情感真挚,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他们描述了推土机如何强行推平了即将成熟的玉米地,描述了乡干部带着“不明身份”的人如何与阻拦的村民发生撕扯,描述了老人被推倒在地,描述了承诺的补偿款像天上的云彩看得见摸不着……

看着那一个个鲜红的手印,我仿佛能听到他们无声的呐喊。这与在平州大河村听到的抱怨不同,这里的情绪更激烈,矛盾更尖锐。

下午,我和张主任提前到了信访办的接待室。接待室陈设简单,气氛却莫名压抑。不一会儿,信访办的老赵领着三个人进来了。为首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皱纹,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里带着一股执拗和悲愤。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脸色黝黑,拳头紧握,女的则眼神躲闪,显得有些惶恐。

老赵介绍,老者是石岭村原来的老支书,姓杨,后面两位是村民代表。

杨老支书一坐下,没等张主任开口,就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激动地说了起来:“领导,你们要给我们做主啊!那路是给矿山修的,好处是矿老板的,凭什么强占我们的地,还不给钱?还打人!天底下有没有王法了!”他声音洪亮,情绪激动,挥舞着粗糙的手掌。

张主任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表情严肃而专注。等杨老支书稍微停顿喘气的功夫,他才温和地开口:“老支书,您别激动,慢慢说。我们今天来,就是专门听你们反映情况的。您说占地补偿款没到位,具体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书面协议或者承诺?”

“承诺?就是嘴上说说!”那个黑脸中年汉子忍不住插话,“当时乡里李助理拍着胸脯保证,亩产值的二十倍!白纸黑字?没有!就说让我们放心,不会亏待我们!可现在地推平了,路都快修好了,钱呢?影子都没见!”

“那冲突是怎么回事?有人受伤了?”张主任转向他,语气依旧平和。

“怎么没受伤?”黑脸汉子更激动了,“他们来推地,我爹不让,上去理论,那个李助理就指挥人动手推搡,我爹快七十的人了,被推倒在地,胳膊都擦破了!还有桂芳家的娃,被吓得发了三天烧!”他指着那个中年妇女。

叫桂芳的妇女眼圈一红,低下头,用细弱的声音嗫嚅道:“娃是吓着了……晚上总哭……”

张主任认真地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他没有急于追问细节,也没有做出任何评判,只是偶尔插话,引导他们把时间、地点、涉及的人物、具体的诉求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坐在旁边,起初还想帮着记录关键点,但很快就被张主任这种“聆听”的姿态所吸引。他不仅仅是带着耳朵在听,更是带着心在听。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始终落在说话人身上,给予对方充分的尊重和关注。当对方情绪激动时,他不急于安抚或制止,而是让对方把情绪宣泄出来;当对方叙述混乱时,他不急躁,耐心地引导梳理;当对方提到具体的人和事时,他会追问确认,确保信息准确。

这种聆听,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让愤怒的杨老支书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更有条理地叙述;它让冲动的黑脸汉子感觉到被重视,愿意提供更多细节;它也让胆怯的桂芳鼓起勇气,补充了孩子受惊吓的情况。

听着他们的诉说,看着他们或愤怒、或悲戚、或无助的表情,我之前在材料上看到的那些冰冷的文字,瞬间变得鲜活而沉重。我仿佛看到了推土机轰鸣而过的场景,看到了老人倒地的瞬间,看到了孩子惊恐的眼神……

张主任听完他们的叙述,合上笔记本,郑重地说:“杨老支书,还有这两位乡亲,你们反映的情况,我都记下了。请你们相信,组织上对群众反映的问题一定会高度重视,认真调查核实。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依法依规处理,维护大家的合法权益。”

他没有给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但语气诚恳,态度明确。杨老支书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苗。“领导,我们相信省里的领导,我们就等着……”

送走杨老支书三人后,张主任在接待室里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对我和老赵说:“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复杂。涉及民族地区,敏感度高;强行占地,性质恶劣;补偿款不到位,直接侵害群众利益;还有冲突伤人……北山县和石岭乡的工作,问题很大。”

老赵叹口气:“是啊,这类问题最难处理。基层有基层的难处,发展经济压力大,有时候手段就粗暴了。但这不是理由啊。”

张主任点点头,对我说:“小林,今天带你过来,就是让你感受一下。在机关里,我们看文件、听汇报,很多时候是隔着一层的。只有直接面对群众,听到他们最真实的声音,看到他们最真切的表情,你才能体会到我们制定的政策,最终会落在哪里,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聆听,不仅仅是听他们说了什么,更要听出他们没说的委屈、无奈和期盼。这是我们做政策研究的人,不可或缺的基本功。”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今天这堂“聆听课”,比我看多少份文件、学多少汇报技巧都来得深刻。我明白了,真正的聆听,需要放下身段,需要投入感情,需要极大的耐心。它不是为了应付差事,而是为了建立连接,为了理解,为了找到问题的根源。

回到科室,我根据下午听到的情况,重新梳理那封联名信反映的问题,感觉手中的笔沉重了许多。那些鲜红的手印和杨老支书他们悲愤的面容,时刻提醒着我,每一份文件背后,都连着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