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学习“说话”(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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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研究室的日子,像一壶文火慢炖的老汤,看似平静,实则滋味一点点在熬煮中渗透出来。我这张新来的“生料”,正在被这锅老汤慢慢“煨熟”。
我的主要工作,从端茶倒水,逐渐过渡到抄写、校对文件。别小看这抄抄写写,里面的学问,比我大学时啃的任何一本《文学理论》都要深奥。
带我的是科室里的老前辈,姓王,大家都叫他王老师。王老师五十来岁,戴一副老花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永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他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像用刻刀在木头上雕字,精准而深刻。
这天,我负责校对一份由他起草的、关于全省春耕生产准备情况的内参稿。我瞪大眼睛,逐字逐句地看,自觉找不出半点毛病——数据详实,条理清晰,用词严谨。
我信心满满地将校对好的稿子交还给王老师。他接过去,扶了扶老花镜,只看了一眼,便用红笔在开头一句“我省春耕生产形势一片大好”下面划了条线。
“小林,‘一片大好’?”他抬起头,目光从镜片上方投过来,平静无波,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老师,数据……数据不是显示各项指标都超过去年同期吗?”我有些不服气。
“数据是数据,话是话。”王老师放下笔,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浓茶,“‘一片大好’这话,说满了。天底下没有‘一片大好’的事。你这么说,领导看了,会觉得我们调研不深入,只看报表,不看田间地头。万一接下来哪个地方出了纰漏,比如来了场倒春寒,或者闹了虫灾,你这‘一片大好’就成了笑话,甚至成了责任。”
我愣住了。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那……应该怎么写?”
王老师提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我省春耕生产工作稳步推进,开局总体平稳。”
他把稿子推到我面前:“看看,‘稳步推进’,‘总体平稳’,留了余地,也符合事实。既反映了成绩,又暗示了后续工作需要持续关注。这才是内参该有的语气。”
我盯着那两行字,仿佛第一次认识到汉字的重量和弹性。原来,在这里,“说话”不是为了辞藻华丽,不是为了抒发胸臆,甚至不完全是陈述事实,而是一种精密的平衡艺术,是在方寸之间预留腾挪空间的政治智慧。
“受教了,王老师。”我心悦诚服。
王老师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小林,你是大学生,有文化,笔头子快。但在机关,光会写文章不行,得会写‘这种’文章。每一个字落下去,都要想想它的后果,它的回旋余地。这叫‘谋定而后动’,下笔亦然。”
我仿佛听见了某种东西在我体内碎裂又重组的声音。那是我象牙塔里带来的、关于“文以载道”的某种天真理解。
下午,科室开会讨论一个调研课题的方向。张主任主持,大家围坐一圈。我因为是新人,被安排做会议记录。
起初,几位老科员发言都四平八稳,无非是“领导重视”、“意义重大”、“深入调研”之类的套话。轮到一个姓钱的副科长时,他清了清嗓子,抛出了一个略显尖锐的观点,直接指出了当前某项政策在基层执行时存在的“一刀切”问题。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有些微妙。张主任不置可否,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这时,王老师开口了。他没有直接反驳钱科长,而是慢条斯理地说:“老钱指出的现象,在部分地区的确实存在,值得我们关注。这也反映出政策的配套解释和基层执行能力培训,可能需要进一步加强。我们可以考虑,在调研中增设一个子课题,专门研究如何优化政策传导机制,确保好政策能在基层精准落地。”
一番话,既肯定了钱科长发现问题的价值,又把尖锐的“政策问题”巧妙转化为中性的“执行和传导问题”,还给领导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增设子课题)。张主任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微微颔首:“老王这个思路好,既看到了问题,也找到了方法。就这么办。”
我低头飞快地记录,心里却翻江倒海。我看到了另一种“说话”的艺术——不是用文字,而是用语言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结构中穿行、弥合、引导。王老师的话,像一把柔软的梳子,轻轻梳理了会议上略显毛糙的氛围。
散会后,我帮着王老师收拾东西,忍不住低声问:“王老师,您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支持钱科长呢?他说的问题,好像确实存在啊。”
王老师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支持?怎么支持?拍桌子说钱科长说得对,政策就是有问题?那会让主任当场下不来台。解决问题,不是靠逞一时口舌之快。要把事情往前推动,有时候需要绕点弯子。你看,现在不是同意增设子课题了吗?目的达到了,过程圆融些,大家都舒服。”
他提起自己的旧公文包,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记住,在这里,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这是一种修养,也是一种……生存技能。”
“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感觉又一层迷雾被拨开,露出了前方更幽深、也更真实的路径。
下班铃声响起,同事们陆续离开。我没有立刻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摊开笔记本,将今天关于“一片大好”和会议发言的感悟细细记录下来。窗外,省城华灯初上,照亮我桌前这一小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