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檄文砺剑(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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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率领的死士营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消失在江北的迷雾与烽烟中,再无明确消息传回。西府之内,那种引而不发的紧张气氛愈发浓重。各项战备工作以惊人的效率推进,但主力何时北进,依旧是悬而未决的最高机密。
这日,陆昶被单独召入郗超签押房。
房内并非只有郗超一人,还有两位负责文书起草的老练参军,此刻却都是眉头紧锁,面带难色。案上摊着几张写满字迹又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纸笺。
“陆参军,”郗超省去了所有寒暄,直接指向案上文稿,“讨姚檄文已发,然其势不足。大司马之意,需再拟一文,不独为传檄天下,更要直斥姚襄其人其行,揭其肺腑,毁其声誉,令江北士庶知其非可依附之主,乱其军心民心。此文需犀利如刀,鞭辟入里。他们二人所拟,皆失之绵软或空泛。”
那两位参军面露惭色,却也无法反驳。
郗超目光转向陆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你素来心思缜密,析事入微。此文,由你来拟。”
陆昶心中一震。撰写檄文,尤其是这种旨在攻心、定性的重要文告,非但需要文采,更需对时局、对敌人有极其深刻的理解和精准的把握。这绝非寻常文书工作可比。
“属下遵命。”他没有任何推辞,沉声应下。他知道,这又是一次考验,一次将他推向更核心领域的机会。
他并未立刻动笔,而是先请那两位参军将其所拟草稿及被驳回的原因细细说明,又向郗超请教了桓温对此文的具体要求与期望达到的效果。随后,他申请调阅所有关于姚襄及其父姚弋仲的档案记录,尤其是朝廷以往与姚氏部族来往的文书、诏令。
他埋首卷宗之中,目光锐利如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姚弋仲,作为羌人豪酋,虽也曾摇摆,但在东晋最艰难的时刻,确曾接受朝廷封号,一度表示臣服,甚至其临终遗命皆以晋臣自居,嘱诸子归顺晋室。而姚襄,早年亦曾流亡江东,受朝廷厚待,授官赐爵……
一个清晰的脉络在他脑中逐渐成形:忠义与背叛的强烈对比。
他闭目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划动。并非简单罗列罪状,而是要构建一个逻辑严密的指控,将姚襄钉死在“不忠不孝、无信无义”的耻辱柱上,从根本上否定其行为的合法性。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湛然。他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镇纸压平,深吸一口气,提笔蘸饱了浓墨,落笔写下标题:
**《为桓大司马讨羌贼姚襄檄》**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开篇先言华夏正统,晋室承天命而王天下,四海宾服。继而笔锋一转,直指姚襄:
“羌酋姚襄者,本乃荒外遗种,幸蒙国恩。其父弋仲,昔逢国难,惶惶如丧家之犬,是先帝仁德,念其微功,授以官爵,赐其土地,使统部众,恩遇不可谓不厚!弋仲临终,犹知犬马之义,执诸子手,泣血嘱曰:‘吾受晋室大恩,汝等当竭诚以报,万死不辞!’其言铮铮,犹在耳畔!”
写至此处,陆昶笔下仿佛带着一股怒气,墨迹愈发凌厉:
“然襄此獠,枉为人子,更负国恩!父尸未寒,誓言在耳,竟敢狼子野心,悖逆狂吠!初则阳奉阴违,拥兵自重;继而窥伺神器,僭越称制!今更悍然兴兵,窃据洛阳,荼毒中原,掠我州郡,戮我黎民!其行径之卑劣,实乃旷古未闻之巨奸大恶!”
他层层推进,将姚襄与其父的忠义背道而驰凸显到极致:
“夫弋仲一生,虽偶有彷徨,终知臣节。而襄之所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于家,背弃父志,是为不孝;于国,反噬恩主,是为不忠;于天下,掀起兵燹,陷苍生于水火,是为不仁;于盟友,反复无常,信义尽丧,是为不义!此四恶俱全之徒,尚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接着,他剖析姚襄的虚弱本质,呼应谢道韫之前的判断与郗超的战略:
“观其今日之势,虽猖獗一时,不过疥癣之疾!仰仗胡骑之蛮勇,然根基本薄;窃据神都之虚名,然人心尽失!粮草转运维艰,腹背皆为我敌;内部羌晋杂处,猜忌日深!此乃天夺其魄,自取灭亡之兆!”
最后,他升华到王师北伐的大义之上:
“我大晋王师,奉天讨逆,旌旗所指,势不可挡!今大司马桓公,亲统劲旅,吊民伐罪。凡我江北士庶,岂可附逆从贼?当明辨忠奸,共击此不忠不孝、无信无义之独夫!檄文到日,望风归顺者,朝廷必待以赤诚;负隅顽抗者,必与姚襄同碾为齑粉!克复洛阳,荡清中原,就在今日!”
全文一气呵成,逻辑严密,言辞犀利,既有居高临下的道德批判,又有对局势的冷静分析,更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与强大的号召力。尤其将“不忠不孝”作为核心攻击点,牢牢抓住了当时最看重伦理纲常的社会心理,极具杀伤力。
陆昶写完最后一句,掷笔于案,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块垒尽数倾泻于纸上。
他将檄文呈给郗超。郗超默默阅看,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阅读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目光在“不忠不孝”、“背弃父志”等句上停留良久。
看完,他将檄文放下,沉默片刻,只说了两个字:“可矣。”
随即,他吩咐道:“即刻以此为准,誊抄润色,呈报大司马用印。以最快速度,遍传江北各州郡,乃至……送入洛阳城中!”
两位老参军接过那份墨迹未干的檄文,细读之下,脸上皆露出惊佩之色,看向陆昶的目光已然不同。
檄文很快被送走。翌日,便以桓温的名义正式发布。
此文一出,不仅在江北沦陷区引发震动,甚至在江东也广为流传。其犀利的文笔、严密的逻辑,尤其是对姚襄“不忠不孝”的致命指控,极大地打击了叛军的士气,也动摇了部分观望势力的倾向。人们纷纷打听,这篇如此狠准的檄文,究竟出自何人手笔。
陆昶的名字,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超越了西府文书处的范畴,进入了更广阔视野。
他依旧每日埋首案牍,核算着冰冷的数字,处理着繁琐的文书。
但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参军,已然不同。
他的笔,不仅能处理琐务,更能化为诛心之剑,参与到这场决定天下大势的宏大博弈之中。
檄文砺剑,剑已出鞘,寒光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