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儒衫孤影立远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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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书处埋首了一整日,陆昶凭借其过人的记忆力与专注,已将厚厚一叠《西府文书条例》与近期的《军情摘要》格式要求牢记于心,甚至还帮着那位名叫小崔的年轻文吏校正了两份誊写仓促、偶有错漏的粮秣清单。其效率与准确,让原本对他只是表面客气的小崔,眼中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与佩服。
临近散值时分,李效拿着一份文书走了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公事公办:“陆参军,明日辰时三刻,中军大帐有常例军议,各曹参军均需列席。这是你的入帐符令与此次需预备参阅的兵力调配概要,今夜务必熟悉,军议之上,或有所问。”他递过一份盖有特殊印鉴的木牌和几张写满字的纸。
“多谢李参军,昶明白。”陆昶双手接过,心中了然。这列席军议,恐怕才是郗超所谓“熟悉军务”的真正开始,也是对他昨日应答的第一次实践检验。
次日,辰时初刻。
陆昶依旧是一身青色深衣,宽袍大袖,头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这身打扮在建康士林中是寻常不过的风度,然而在这全是铁甲戎装、刀兵之气的西府军营里,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扎眼。
从文书处前往中军大帐的路途不长,却仿佛一道无形的关卡。沿途巡哨的军士、匆匆往来的军吏,无不对他投来诧异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甚至轻蔑。窃窃私语声隐约可闻:
“那是谁?怎地这般打扮?”
“新来的参军?瞧着像个唱戏文的…”
“啧,细皮嫩肉的,也能来军中?怕是哪家郎君来蹭份军功的吧?”
“…听说是个建康来的清谈名士…”
这些话语如同细小的芒刺,试图扎破那层青衫的屏障。陆昶恍若未闻,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唯有袖中手指微微收拢,感受着那枚玉玦冰凉坚硬的触感,心中一片澄澈。他知道,自踏入姑孰的那一刻起,这般情景便是迟早要面对的。
中军大帐气象森严。帐外守卫的牙兵增至八人,皆身材高大,披甲持戟,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百战老兵才有的凛冽杀气。他们的目光远比普通军士更具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陆昶全身,最终定格在他那身刺眼的青衫上。
为首队率跨前一步,手臂一横,拦住了去路,声音冷硬:“帐前止步!符令!”他甚至没有用任何敬语。
陆昶停下脚步,平静地取出那枚入帐木牌,递了过去。
队率接过,反复查验印鉴真伪,又上下打量着陆昶,眉头紧锁,目光在他宽大的袖口和略显单薄的衣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怀疑这样的衣着是否能藏匿凶器,或者,仅仅是这身打扮本身,就是对这庄严军帐的一种冒犯。
查验无误,队率才有些不情愿地侧身让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进去吧。”眼神里的怀疑却并未消散。
陆昶颔首致谢,正要举步,身后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带着毫不掩饰讥诮的冷笑。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陆大学士驾到。”
桓懿带着几个同样身着戎装的年轻武官走了过来,他故意绕着陆昶走了一圈,啧啧有声:“陆参军,你这身行头……是刚从建康哪家诗会下来,走错了场子吧?这里是中军大帐,议论的是军国杀伐之事,可不是吟风弄月、辩玄说理的地方。”
他身后的几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充满了恶意。
“桓校尉。”陆昶转过身,面色依旧平静,对着桓懿以及他身后几人拱手一礼,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对方只是在正常打招呼,“昶奉命列席军议,不敢怠慢。”
他再次避开了直接的挑衅,只强调“奉命”与“公事”,将个人好恶置于军务之下。
桓懿见他又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快,嗤笑道:“奉命?也是,毕竟是大司马亲自征辟的‘人才’。只望稍后军议,陆参军莫要只听懂了‘之乎者也’,却听不懂兵马粮草才好。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大司马的青睐,也……堕了建康士人的名头?”话语中的嘲讽意味愈浓。
周围一些正准备入帐的其他参军、军吏也放慢了脚步,或明或暗地看向这边。显然,陆昶这个“异类”的出现,已成为一个小小的焦点。
陆昶尚未回答,帐帘一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邓遐。他似乎是刚汇报完什么出来透气,看到帐前这小小对峙的场面,粗声问道:“堵在门口做甚?”
他目光扫过桓懿,又落在陆昶身上,看到他那身显眼的青衫,虬髯掩盖下的嘴角似乎撇了一下,但并未说什么,只是对桓懿道:“桓小子,要闹去别处闹,大帐之前,成何体统!”他似乎对桓懿这般纨绔做派也有些不耐。
桓懿可以对陆昶肆意嘲讽,但对邓遐这等实权猛将却不敢太过放肆,只得哼了一声,狠狠瞪了陆昶一眼,率先掀帘入帐。他的几个跟班也连忙跟上。
邓遐又看了陆昶一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子,胆子倒是不小。”也不知是赞是讽,说完便大步离去。
陆昶沉默地站在原地,周围的目光依旧复杂。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重量,有看热闹的,有鄙夷的,也有少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或好奇。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襟。那身青衫在四周一片玄黑戎装的映衬下,确实孤绝而突兀。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恢复一贯的沉静,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清冽。那份由内而外的从容气度,那份身处鄙夷与轻蔑之中却丝毫不显局促不安的定力,反而让周围一些原本带着看笑话心态的人,渐渐收敛了神色。
他不再理会任何目光,坦然自若地掀开那厚重的帐帘,步入了那决定无数人生死、汇聚着江东最强力量的军帐之中。
帐内光线略暗,气氛庄重而压抑。一道道或锐利、或深沉、或好奇的目光,随着他的进入,再次聚焦而来。
陆昶仿若未觉,依着礼数,向着帐中主位方向(虽桓温尚未到来)微一躬身,然后默默行至帐中靠后、属于参军文吏的列席位置,垂手而立。
那袭青衫,在一片肃杀的铁甲寒光中,孑然独立。
如松生于岩,如玉置于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