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颖川荀氏的招揽(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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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赏花宴的试探无功而返,陆昶以“功业未立,无心家室”为由,滴水不漏地挡回了联姻之议,这在建康顶层圈子里并非秘密。琅琊王氏的碰壁,反而让另一些一直在暗中观察、实力稍逊却又野心勃勃的家族,看到了不同的机会。既然顶级高门的橄榄枝会被谨慎对待,那么,一种更务实、更基于“共同利益”而非“婚姻捆绑”的招揽,或许更能被这位志向高远又极其清醒的寒门才子所接受?
这日午后,春雨初歇,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一位客人未带随从,低调地徒步来到了永福里这处略显冷清的小院前。他约莫四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癯,目光温润而睿智,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更添几分儒雅之气。身着半新不旧的藏青色细麻襕衫,头戴同色方巾,脚踩青布鞋,全身上下无一件奢华配饰,看起来更像一位学问精深的博士祭酒,或是某家书院的山长,而非豪门说客。
他轻叩门环,态度谦和。阿罗开门后,他递上一份素雅的名帖,纸质绵厚,墨迹沉稳,落款是“**颍川荀优**”。颍川荀氏,亦是汉晋以来绵延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虽不如王谢袁萧那般权势熏天、位列顶阶,却世代以经学传家,门风清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台阁,尤其在清流文官与学术体系中,有着根深蒂固且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陆昶闻讯迎出,将荀羡请入书房。书房狭小简陋,除了一榻、一案、两席和几箱书卷,别无长物,与王府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却自有一股书香墨韵的宁静气息。阿罗奉上两盏清茶,白汽袅袅,茶香清苦。
荀优并未立刻说明来意,而是目光扫过那几箱显然被频繁翻阅的书籍,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赏:“陆着作郎居所清简,而学养丰赡,真乃颜回之乐,在于道而不在陋巷也,令人钦佩。”
“荀先生过誉了,寒舍简陋,唯这几卷书还能入眼。”陆昶谦逊回应,心中已提起警惕。来者气度不凡,绝非寻常访客。
荀优微微一笑,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锦匣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几页用柔软丝绢衬着的帛书残片。那帛书明显年代久远,泛黄脆弱,边缘有虫蛀痕迹,上面的墨迹是古朴的汉隶,虽部分漫漶不清,但风骨犹存。“实不相瞒,荀某今日冒昧叨扰,是有一事相求。敝族家中藏有数卷疑为**东汉大儒郑玄**康成公亲笔批注的《春秋左传》残卷,乃先祖所传,惜年代久远,保管不易,多有蠹损,字迹漫漶之处甚多,句读释义,颇多疑难。”
他指着其中一处断裂模糊的地方,语气带着学者般的纯粹热忱:“族中长者与几位专攻郑学的大儒多次勘验,对此处几个关键断字始终莫衷一是,深恐误解先贤微言大义。素闻陆郎君不仅于经国策论上有高见,于经史训诂、校雠之学亦功力深厚,尤精《春秋》三传。故特命在下携此残卷前来,冒昧请教,望郎君能不吝赐教,助我等辨析一二,若能复原片语,亦为学界存一瑰宝,功德无量。”
理由冠冕堂皇,以学术交流为名,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几分“求助”的意味,极易博得好感。
陆昶于学问一事向来认真,见涉及郑玄遗稿,神色也郑重起来。他仔细净手后,才接过残片,就着窗前的光线,凝神细观。手指轻轻拂过古老的帛面,目光如炬,逐字辨析。
片刻后,他抬起眼,指向荀优方才所指那处疑难:“先生请看,此处虽损,然观其笔画残存走势,与上一字‘礼’的收笔,以及下文‘则’字的起笔关联,再结合《周礼·春官》所述及郑注《论语》中相关释义,昶愚见,此处缺失的,极可能是‘**序**’字。‘礼序’一词,正合郑君强调礼制等级秩序之意。”
接着,他又就另外几处疑难征引《谷梁传》、《说文解字》乃至近期出土的某些竹简记载,进行了有理有据的推断,言之有物,逻辑清晰,并非凭空猜测。
荀优听得频频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妙哉!郎君果然名不虚传!学养深厚,心思缜密,能于残损处见真章,融汇贯通,令人茅塞顿开!佩服,佩服!”这番赞誉,倒是发自内心。
学术探讨的气氛变得融洽而热烈。两人又就郑玄经学与王肃之学的异同、今古文经的融合等话题讨论了片刻,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茶过三巡,窗外的阳光微微西斜。荀羡的话锋才自然而然地,如同水流漫过堤岸般,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少了些学者的超然,多了几分世情的感慨:
“如郎君所见,我颍川荀氏,世代耕读传家,于经义典章略有积淀,于朝中亦有些许清誉虚名。然族中长者常叹,当今朝局纷繁,经纬万端,能如郎君这般既深通经史大义、明晓圣人教化,又洞察时务、谙熟军国经济的年轻英才,实乃凤毛麟角,国之瑰宝。”
他目光诚恳地看向陆昶:“陆郎君,恕荀某交浅言深。君子趋时而动,明者因机而发。郎君虽有惊世之才,然寒门立身,终究艰难。前番王府之举,或显急切,然其虑亦非无因。自古而来,独木难支大厦,孤掌难以鸣响啊。”
他观察着陆昶的神色,见其依旧平静如水,便继续深入,言辞愈发恳切:“我荀氏虽无王氏之显赫权势,亦无桓氏之雄厚兵甲,却胜在门风清正,尤重才学德操,与郎君之风骨志向,更为相契。于吏部铨选、秘书监着书、国子监讲学乃至御史台清议等清要之所,敝族多年经营,尚能说得上几句话,亦有几分香火情面。”
“若郎君愿意,”荀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敝族可倾力相助。无论是‘待选’之期的打点延誉,还是日后官职的迁转升擢,乃至着书立说、聚徒讲学、弘扬阁下之学说政见,荀氏皆愿成为郎君最坚实的后盾。彼此扶持,共谋发展,以郎君之才,辅以荀氏之力,假以时日,必能于朝堂之上拥有一席之地,一展胸中抱负,岂不胜过孤身一人,独行于这荆棘遍布、虎狼环伺之路?”
这番说辞,比王府的联姻之议显得高明了许多,也更具诱惑力。它承认并高度赞扬了陆昶的独立价值,以“学术同道”、“事业伙伴”的姿态出现,提供的支持也更具体、更符合一个既有政治抱负又不失学术理想的士人需求——稳定的官职晋升通道、清流中的声誉、以及传播自身思想的平台。
荀优目光灼灼,充满期待地看着陆昶:“郎君乃聪明绝顶、洞察世情之人,当知在下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皆为郎君之前程与抱负计。此举绝非欲驱驰郎君如鹰犬,实是惜才爱才之心切切,盼能与郎君携手,共图一番利国利民之事业,亦使我荀氏门楣,得附青云而益显。”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小泥炉上煮水的陶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陆昶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清明如镜,看向荀优,拱手施了一礼,语气诚恳而沉稳:“荀公厚爱,金玉之言,昶,感激不尽,亦惶恐不已。颍川荀氏,清流世家,学问渊薮,昶自幼读荀卿、仲豫公之书,心向往之。公之所言句句在理,亦确为昶当下所处之困局,洞若观火。”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如同磐石:“然,昶一寒微之士,侥幸得蒙天恩,获此‘上中’品第,心中所念所畏,唯有竭忠尽智,以所学报效朝廷,以酬万一。前程官职,自有朝廷法度与中正考评裁量,昶不敢亦不愿以私谊干求公器。至于学问之道,昶确有心与天下同道共研共进,然此乃天下之公器,万民之共学,非一姓一氏之私产。若借学问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非昶所愿,亦有负荀氏清流美名,更恐玷污先贤郑君求真务实之精神。”
他再次强调,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昶之心志,唯在公义,不在私门。唯有立于公心,不偏不倚,方能行得正,坐得直,俯仰无愧于天地,不负圣贤教诲与平生所学。荀公今日美意,昶只能心领,恕难从命。还望公海涵。”
又一次拒绝。但这一次的拒绝,比拒绝王府时更显恳切与尊重,也更清晰地、毫无转圜地表达了他的立身之道——不依附任何私门,只效忠于朝廷公器与心中的道义。
荀优凝视陆昶良久,见他眼神澄澈坚定,态度谦和却毫无犹豫,已知事不可为。他脸上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有深深的惋惜,有难以理解的不解,最终尽数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其中意味难名:“陆郎君之风骨志节,皎如明月,洁若冰雪。老夫…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国士之心。佩服,实在是佩服。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无尽的遗憾:“…只是在这淤泥般的世道中,独守清流,何其艰难!可惜了,可惜了…”
他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页郑玄残卷收回锦匣,如同收起一份被拒绝的、沉重的期待。起身告辞时,他那原本挺拔的背影,似乎也略显佝偻,流露出几分落寞。
送走荀优,陆昶独立于小院之中,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的茶香与墨香,以及那无声却沉重的压力。颍川荀氏的招揽,代表着一股更隐蔽、更聪明、也可能更持久的力量开始介入。他们的方式更令人难以拒绝,其背后所代表的清流舆论力量,若不能为其所用,将来也可能成为无形的阻碍。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望着墙角那株顽强吐露新芽的石榴树,低声自语。每一次拒绝,都意味着一条看似便捷的道路被切断,也意味着未来的路将更加孤寂与险峻。
然而,他的目光依旧清澈而坚定。
就在他沉思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以及一声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军中煞气的呼喝,骤然打破了小巷的宁静:
“陆昶陆着作郎可在?征西大将军府使者到!速速开门接令!”
陆昶心神猛地一凛,霍然抬头。
真正的风暴,终于不再掩饰,以最霸道直接的方式,呼啸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