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帘内私语有余韵(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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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纱,缓缓笼罩了巍峨的建康城,却掩不住乌衣巷深宅内里涌动的暗流与私语。谢府东院的绣阁里,烛影摇红,沉香细细,氤氲的香气与窗外渗入的夜雾交融,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静谧与深沉。
谢道韫屏退了侍女,独自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窗外新月如钩,清辉泠泠,斜斜映在她沉静如玉的侧颜,却似乎照不进她那深潭般的眼眸。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青瓷茶盏上冰凉的缠枝莲纹,白日里中正堂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烙印般清晰,在她眼前反复上演。
然而此刻萦绕在她心间的,并非最后那“上中”的品第结果,而是陆昶在整个过程中所展现出的、近乎璀璨的智识光华与那份超越年龄的沉毅。
她清晰地记得,当副中正周闵与王党之人骤然发难,以“门楣狂言”、“结交妖道”、“蛊惑贵胄”等捕风捉影的风闻之词,如淬毒的冷矢般,铺天盖地射向那孤立堂中的青衣少年,欲从根子上毁其德行、断其仕途时,堂内气氛是如何瞬间凝滞,降至冰点。那已非考教,而是赤裸裸的诛心与围猎!高门子弟席间的窃笑,寒门士子区域的死寂,品评官们或冷漠或审视的目光,构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
她也记得,陆昶最初是如何以惊人的冷静,直面这滔天恶意。他并未惊慌失措,也未愤怒失态,只是再次躬身一礼,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开场:“明公息怒。风闻之事,素来真伪混杂,三人成虎,曾参杀人。晚生不敢怨怼明公垂询,然,亦不敢不自辩清白,以正视听。” 先以古喻定下基调,旋即逐一辨析驳斥,言辞逻辑缜密,引据得当,不卑不亢,于惊涛骇浪中,竟将那一泼泼污水稳稳荡开,显出磐石般的根基与应变之才。
但真正让她心潮难平、甚至暗自称快的转折,是司徒府长史的到来。那突如其来的、关乎国策的北伐战略三问,如同天外掷下的巨斧,悍然劈开了那污浊粘腻的泥潭,将考核强行拉回了才学高下的正面战场。司马昱此举,无论其初衷是制衡、是利用,或是真为国求贤,客观上却宛若天启,给了陆昶一个最纯粹、最公平的展示舞台。
而陆昶,抓住了这个机会,并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方式,绽放出令满堂皆惊的华彩!
他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响,清朗而沉静,却字字千钧,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洞见:
“答司徒公第一问,粮秣之困…晚生以为,除常规屯田外,可行‘换防屯垦’之策,精选江北军镇士卒,分批次轮替至江淮安全区域,专事垦殖,朝廷供给粮种耕牛,此乃‘以兵养兵’,既不减前线兵力,又可快速得粮;可施‘商贾助饷’之令,明发谕令,许豪商纳粮于指定军仓,换取盐引、茶引或北地光复后商贸特许,以利驱动,‘以商补军’,快速汇集民间蓄积;可用‘以工代赈’之法,招募流民贫户,朝廷供给饮食,疏浚河道,修筑陂塘,既兴水利保丰收,又安流民防生乱,‘以民力筑根基’…”
“答司徒公第二问,民心向背…首在‘诚信’与‘实惠’,绝非空言!王师北进,须严令秋毫无犯,公平买卖,遇遗民困苦,即刻赈济,此行动之诚;对主动归附之坞堡村落,即刻承认其首领,赐予官职印信,允其自治,减免赋税,对阵前归顺者,量才录用,一视同仁,此予其实惠;檄文需具体易懂,广昭天下:凡迎王师者既往不咎,有擒杀胡酋献城者封侯赏爵,起兵响应者按功行赏,并明言光复后均田亩、轻徭赋,使民休养生息,此望之实…”
“答司徒公第三问,凝聚共识…需刚柔并济,双管齐下!刚者,需‘正名’与‘立威’!请陛下明诏,宣告北伐为最高国策,不容置疑,凡敢公开非议、阻挠者,无论身居何职,出身何门,皆以‘沮坏国事’论处,严惩不贷!同时,大力擢拔寒门才俊、军中锐士于关键职位,形成推动北伐之强劲势力;柔者,需‘晓利’与‘煽情’!让朝野军民明北伐之实利——将士得封赏,百姓获田宅,商户通丝路;更需煽动国仇家恨,组织耆老讲述胡虏暴行,令文人创作诗词戏剧,宣扬祖逖、刘琨等英烈事迹,激发同仇敌忾之心!然,一切前提,在于庙堂诸公自身确有坚定不移之决心!若上层犹疑反复,则万般谋划,皆为空谈!”
每一问,他都并非空谈玄理,而是给出了具体、可行、环环相扣甚至堪称老辣的策略方略!其思维之缜密,视野之开阔,对军政、经济、民心的理解之深刻透彻,完全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绝非寻常埋首经卷的士子所能企及。这分明是胸有丘壑、洞悉世情的宰辅之才!
尤其是最后那句“破江东惰性,首在破庙堂之惰性”,更是石破天惊,直指核心,近乎训斥!那一刻,谢道韫看到连端坐主位、素来刚正的顾雍,抚须的手指都顿住了,眼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抽动。
随后的舌战群儒,他更是将才学与急智发挥到了极致。无论那些品评官如何引经据典、刁钻苛刻地追问细节、质疑可行性,他总能从容应对,纵横捭阖,或引《孙子》兵法,或据《管子》论述,或析当前局势,言辞犀利而精准,往往能抓住对方逻辑弱点一击即中,又或是提出更深入的解决思路,化险为夷。那份风采,确如孤松独立于雪崖,任尔狂风骤雪,我自岿然;又如玉山巍然于前,华光璀璨,令人不敢逼视。
“如此之才…竟生于寒微…”谢道韫轻轻吁出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那是一种极致的惊艳与赞赏,是对智慧与勇气本身的纯粹钦佩,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极为隐晦的惋惜——并非为他寒门出身,而是为这个惯于磨灭锋芒、讲究门户资历的世道,竟险些让这样一块“国士之璞”蒙尘甚至夭折。他前途之上的荆棘,此刻只怕比方才堂上更为密布。
与谢府这片沉静思索、暗流涌动的氛围截然不同,琅琊王氏府邸的深闺中,此刻正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不可思议与某种躁动的热切气息。
王璎早已卸下白日里的华服珠翠,只着一身娇艳欲滴的杏子红绫罗寝衣,乌黑长发如云瀑般披散下来,更衬得肌肤莹白如玉。她却毫无睡意,趴在铺着柔软苏绣软缎的沉香木阔榻上,一双玲珑玉足因兴奋而在身后轻轻晃动着,对着被她的侍女匆匆请来、听她讲述今日“盛况”的堂妹,眼眸亮得灼人,仿佛落入了整条星河。
“阿瑜!阿瑜!你今日没去真是亏大了!天哪!你真是没看见!太厉害了!真是太解气了!”她几乎要手舞足蹈,声音因激动而比平日又清脆拔高了几分,“那几个跟着王坦之起哄的老家伙,脸都快绿了!尤其是周闵,哼,平时瞧着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结果被陆郎君堵得一句话都回不上来,脸色变了又变,笑死我了!”
她抓起一旁缠丝白玉盘中冰镇着的葡萄,迫不及待地塞了一颗进嘴里,冰凉甜润的汁液似乎更助长了她的谈兴,继续喋喋不休:“最最精彩的是司徒府的人来了以后!我的天,你是没听到陆郎君回答那三个问题!说什么屯田、商贾、民心、朝堂…哎呀呀,虽然好些词儿太深奥我听不太懂,但是听起来就觉得好生厉害!条条是道,句句在理,比他们整天就知道之乎者也、空谈玄理强了百倍千倍!顾公和那么多官员都听得愣住了!”
她顿了顿,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当时场景,纤纤玉指比划着:“还有后来,那些人不服气,接着又问了好多刁难人的问题,结果呢?嘿!被他一个个驳得哑口无言!脸红脖子粗的!你没看见周闵那表情…啧啧,真是大快人心!让他总是帮着王坦之欺负人!”她说着,娇俏地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然而,说着说着,她亢奋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脸上兴奋的红晕未褪,却悄然染上了一层别的意味,眼神也飘忽了些许,语气变得有些朦胧:“而且…阿瑜,你不觉得吗…他站在那里说话的样子…真是…跟那些人完全不同…不是父亲、叔伯他们那种威严,也不是献之哥哥那种风流…也不是…嗯…反正就是不一样…很沉静,可是又好像藏着很大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去听,去看…”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垂落榻边的流苏,露出一丝小女儿的情态。
而在另一处的庾府,绣阁内的气氛则静谧得多。
庾清萱安静地坐在一盏精巧的雁足灯旁,手中虽拿着绣绷,上面绷着一方未完成的蝶恋花绢帕,但那根细小的银针却迟迟未落下。跳跃的烛光在她柔美的侧脸投下长长的睫影,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她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漏声,想的却全是白日定品堂上的景象。
那个青衣少年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他面对诘难时的镇定自若,剖析国策时的睿智锋芒,引经据典时的博学自信,还有那份于万千压力下依旧挺直的脊梁…每一幕都清晰无比。她想得出神,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热,如同染上了灯罩上那层淡淡的胭脂色。最终,她也只是低下头,望着绢帕上那只孤零零的绣蝶,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又轻又软,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里面裹着几分朦胧的仰慕,几分自知遥不可及的怅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对自身命运的淡淡迷茫。
这一夜,陆昶之名,不再仅仅是“那个走了大运得了上中品第的寒门士子”,而是与“舌战群儒”、“精擅北伐战略”、“得司徒垂询、谢安赠书”等更具冲击力、更富传奇色彩的事迹紧密相连,在建康城最顶级的贵女圈层中,激起了远比以往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波澜。好奇、惊叹、仰慕、探究、乃至一丝不甘与较量之心…种种情绪交织蔓延,悄然改变着许多人对这个寒门少年的观感,也如同无形的手,为他本就波澜云诡、前路莫测的命运,悄然增添了更多难以预料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