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司徒锐问转乾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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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雍那一声“够了”,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重量,如同磐石投入汹涌的漩涡,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暗流。

他目光如电,先扫过那位面红耳赤、犹自不甘的李评官,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警示与不满。李评官接触到这目光,顿时如被冰水浇头,所有的不忿都噎在喉中,悻悻然地低下头,不敢再发一言。

顾雍的视线随后落在副中正周闵身上,虽未言语,但那深沉的目光已然表达了态度——风闻攻讦可以,但需有度,如此市井泼妇般的撕咬,已失中正官的体统,更非选材之道。周闵脸上那丝惯有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面色微沉,避开了顾雍的目光,指尖在案几下悄然握紧,显然心中极不痛快,却也不敢公然顶撞这位以刚直闻名的大中正。

最后,顾雍的目光落回堂下的陆昶身上。那目光依旧锐利,审视的意味却更浓了几分,甚至还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方才陆昶那番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自辩,显然也出乎了他的意料。此子之机敏、沉着与口才,确非寻常。

堂内一时间陷入了另一种寂静。方才那场针对品行的狂风暴雨似乎被暂时按下,但谁都明白,这绝非结束。周闵等人绝不会轻易罢休,更大的刁难必然还在后头。许多人为陆昶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旋即为他接下来的命运提起了心。

寒门士子们手心捏汗,高门子弟则冷眼旁观,等着看下一出好戏。王坦之嘴角重新挂起冷笑,他不信陆昶能每次都如此幸运。

珠帘之后,谢道韫轻轻吁出一口气,方才紧绷的心弦稍缓,但秀眉依旧微蹙。她知道,危机只是暂缓,远未解除。王璎等人也重新开始摇动团扇,交头接耳,议论着方才的惊险一幕。

就在这气氛微妙、暗潮再度蓄积的时刻——

大堂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甲叶摩擦之声。

众人愕然,纷纷侧目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司徒府属官服饰、腰佩长剑、神色精干的中年长史,手持一份封着火漆的公文,大步流星地走入堂中。他的出现极其突兀,与这品评场合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长史对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恍若未觉,径直走到主位前方,对着顾雍及众品评官抱拳一礼,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卑职司徒府录事长史赵韫,奉司徒公钧令,特来呈送公文!”

司徒公?司马昱?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司徒府为何会在此刻派人前来?而且还是直接闯入中正品评的现场?

顾雍眉头微皱,但对方手持司徒府公文,依礼不得不接。他沉声道:“赵长史请讲。”

赵长史展开公文,朗声宣读,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堂:“司徒公钧令:闻今日中正衙署品评才俊,乃为国选贤之盛事。本王心系国本,特此聆听。然,空谈玄理,不若切问实务。今有北伐相关战略疑难三则,困扰府中已久,悬而未决。闻吴郡士子陆昶,于兵略政事颇有见解,特此借此良机,垂询于彼。若其能答,不论品第高下,皆可录其言,呈送司徒府参详,以资国用。望诸公行个方便。”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司徒司马昱,竟在如此微妙关头,以“垂询实务”、“以资国用”的名义,直接介入中正品评!这看似是临时起意的“考教”,实则用意深远!这分明是在以一种极其高明的方式,强行将话题从虚无缥缈、易被操纵的“德行风闻”与繁琐经义,扭转到需要真才实学、关乎国策的“实务策问”上来!这是在为陆昶搭建一个能够公平展示其才学的平台,更是对之前那场恶意攻讦的无形否定与压制!

周闵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几乎要控制不住站起身。他精心策划的攻势,竟被司徒府一纸公文轻易化解!王坦之更是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司徒公为何要回护一个寒门小子?!

顾雍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司马昱的意图。他虽不喜外人干预中正之事,但司徒此举,冠冕堂皇,占尽“为国求贤”的大义名分,令他无法拒绝,甚至内心深处,也乐见其成,以免品评彻底沦为一场闹剧。他沉吟片刻,缓缓颔首:“既是司徒公垂询国事,自无不可。赵长史请宣题。”

赵长史转身,面向陆昶,目光锐利地打量了他一下,随即展开另一份卷轴,声音洪亮地念出三个问题:

“第一问:北伐之要,首在粮秣。然江淮之地,屡经战乱,民生凋敝,仓廪不实。若大军北进,长途转运,耗费惊人,且易为敌所乘。敢问,除却常规屯田之外,可有其他事半功倍之策,能于战前快速积谷,保障大军深入中原之需,又可减轻民力负担?”

“第二问:民心向背,乃成败之基。中原沦陷已久,遗民身处胡尘,其心是否仍向晋室?若王师北进,当以何种具体之策宣示德意、争取民心、瓦解胡虏统治?又如何辨别真心归附者与首鼠两端、甚至胡人细作?”

“第三问:江东偏安已久,文武渐生苟安之心,百姓亦畏战惧祸。北伐乃逆此惰性而行,势必遭遇朝野内外之巨大阻力。敢问,当以何策凝聚朝野共识,激励军民士气,使上下同心,戮力北伐,而非内耗掣肘?”

这三个问题,如同三把沉重的钥匙,直接插入了当前北伐战略最核心、最棘手的锁孔之中!它们远比之前任何经义考教或刁难更为宏大、深刻、务实,直指国家战略的顶层设计!每一个问题都牵扯到政治、经济、军事、民心的复杂层面,绝非寻常书生能够回答,甚至许多朝中大臣也未必能有良策!

这已远远超出了一般中正品评的范畴,分明是司徒府乃至朝廷真正面临的难题!

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三个问题的深度和重量所震撼。高门子弟们面面相觑,许多人脸上露出茫然或思索之色,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寒门士子更是觉得如同天书。

周闵和王坦之先是错愕,随即心中却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司徒府这哪里是回护?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回答这等难题,稍有不慎,便是贻笑大方,甚至可能言多有失,触犯忌讳!答得好是僭越,答不好便是无能!这简直比之前的诘难更加凶险!

珠帘之后,贵女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沉重的问题惊住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问题啊?”王璎愕然道,“听着便让人头晕。”

“司徒公怎么会问一个士子这些?这岂是他能答的?”另一位贵女也表示不解。

谢道韫的心却再次提了起来。她聪慧绝伦,立刻明白了这三个问题的凶险与机遇并存。答好了,一飞冲天;答不好,或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她不禁再次为场中那个身影担忧起来。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陆昶。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面对这如同泰山压顶般的三个战略难题,陆昶的脸上,竟未见丝毫慌乱与畏惧。

相反,他的眼眸之中,仿佛有光华骤然亮起。

那是一种遇到真正挑战时的兴奋,一种胸有丘壑、欲吐为快的灼热,一种终于可以抛开无聊的纷争、直指问题核心的畅快!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整肃衣冠,对着赵长史,也对着堂上诸公,郑重一揖,清朗的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力量:

“司徒公垂询,乃国之大事,晚生才疏学浅,本不敢妄议。然既蒙下问,敢不竭尽驽钝,略陈管见,以报国家?所言俱是书生之见,刍荛之议,是否有当,敬请明公斧正,并转呈司徒公斟酌。”

谦逊的开场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朗声道:

“晚生试答第一问:粮秣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