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寒门铩羽志难伸(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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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沈氏,沈耕——”
那唱名声如同一声冰冷的判词,在沉寂的大堂中回荡。被点到名字的士子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脸色瞬间褪得惨白。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浆洗得发白甚至带着些许补丁的粗布深衣,身形瘦削,此刻更显得摇摇欲坠。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几乎是拖着脚步,踉跄着挪到大堂中央那片空地上,对着上方的中正官们深深弯腰作揖,动作僵硬,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寒…寒生沈耕,拜见…拜见诸位明公。”
与之前高门子弟从容自信的姿态相比,这份畏缩与惶恐,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高门子弟队列中,响起几声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嗤笑和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针尖,扎在每一个寒门士子的心上。
端坐上的品评官们,态度也瞬间为之一变。之前的和风细雨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与居高临下的审视。
副中正周闵,脸上那丝惯有的笑意变得有些玩味,他慢悠悠地翻着名册,并未立刻发问,反而先看向身旁另一位品评官,仿佛闲谈般道:“吴兴沈氏?似乎并非郡中显姓吧?”
那位品评官会意,立刻接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回周副正,确非郡望大姓,族中最高者,似乎只在邻县任过一任县丞。”此言一出,无形中便给沈耕的出身定了性——寒微,无可依仗。
周闵这才仿佛刚注意到沈耕还躬着身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打量一件物品:“沈耕,起身回话。”
“是…是…”沈耕慌忙直起身,额头已是一片冷汗,眼神慌乱地不敢与任何一位品评官对视。
“今日考教,”周闵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问题也与之前对待高门子弟时截然不同,不再是风花雪月或经典义理,而是直指繁琐苛刻的实务细节,“《晋律·户婚律》中,关于‘占田过限’与‘盗耕公私田’之界定,律文如何规定?若遇豪强侵占贫户永业田,而贫户无力举证,依律当如何处置?又,此类案件,审理时需特别注意哪些关节,方可避免偏颇?”
这一连串问题,极其专业刁钻,非熟稔律法刑名、且有实际处理狱讼经验者,绝难准确回答。莫说一个埋头苦读诗书、缺乏实务历练的寒门士子,便是在场许多高门子弟,闻言也不禁暗自咋舌,庆幸未被问到如此难题。
沈耕当场就懵了,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拼命回想读过的律法条文,却只记得零星碎片,根本无法组织成完整的答案。关于审理关节,更是无从谈起。他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占田…这个…律法有云…不得过限…盗耕者…罚…贫户…贫户…”
他越是慌乱,答得越是混乱不堪,甚至前后矛盾。几位品评官面上已露出毫不掩饰的不耐与鄙夷。周闵更是微微皱眉,打断他:“罢了。律法不清,如何为官理政?莫非只知死读诗书,不通世务?”
这批评已是极重。沈耕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跪下去。
另一位品评官见状,似乎“好心”地换了个方向,问题却更加偏门:“既然律法不精,那便考教经义。《尚书·禹贡》篇,详述九州贡赋,其中提及扬州‘厥贡惟金三品,厥包橘柚锡贡’,此‘金三品’具体何指?‘锡贡’又与‘常贡’有何区别?其背后反映了何种古圣王治理之道?”
这问题涉及上古地理贡赋制度,细节极其冷僻,若非专研《尚书》的学者,根本难以答全。这分明是有意刁难了。
沈耕彻底绝望了,脸色灰败,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是绝望地站在那里,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无助的小草。
“哼!”周闵冷哼一声,将名册往案上一丢,声音冰冷,“经义不明,律法不通,乡评亦是平平。如此,岂堪造就?岂能妄占品流?”
不等顾雍发话,另一名品评官已厉声开口,语气严厉:“大胆沈耕!明明才疏学浅,竟也敢来中正堂贻笑大方?可见心存侥幸,企图蒙混!此等行径,实属狂妄!依我看,当直接黜落,不予品第!”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耕心上,也砸在所有寒门士子心上。沈耕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是巨大的惊恐和不甘,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凄厉:“不!明公!学生…学生苦读十余载…绝非心存侥幸…实在是…实在是问题太过…”
他想说“太过刁难”,但最后一点理智让他咽了回去,只能化作无力的辩白和哀求。
“还敢狡辩?!”那品评官猛地一拍案几,声色俱厉,“学问不精,便是不精!还敢怨怼考教不成?如此心性,更是低劣!滚下去!”
沈耕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羞愤、绝望、恐惧、不甘…种种情绪最终化为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巨大的羞辱,猛地一跺脚,掩面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大堂,甚至顾不得礼仪,身后留下几声压抑不住的啜泣和一片死寂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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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吏冷漠地记录下“吴兴沈耕,不予品第”。
寒门士子队列中,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人都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火苗,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高门子弟那边,则是个个面露矜持的冷笑,或摇头表示鄙夷,或低声交谈,仿佛在看一场闹剧。王坦之嘴角的讥诮之意愈发明显。
珠帘之后,贵女席间的气氛也微微变化。
王璎用团扇半掩着面,秀眉微蹙,低声道:“哎呀,这…这也太难看了些。答不上来便答不上来,何必如此失态痛哭?真是有失体统。”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对失仪行为的嫌弃,而非对不公的愤慨。
另一位贵女也轻轻摇头:“是啊,既然学问不到家,便该在家好生读书,何必来此自取其辱?平白搅了大家的兴致。”她们自幼锦衣玉食,所见皆是成功与优雅,很难理解那种十几年寒窗苦读、一朝尽毁的绝望。
那位性情温和的庾氏女郎眼中露出一丝不忍,轻叹一声:“话虽如此…但那问题,似乎也确实刁钻了些…他一个寒门学子,怕是难得名师指点,又如何能知晓那般冷僻的细节?看着…怪可怜的。”这是席间唯一一丝微弱的同情。
谢道韫始终沉默着。她看着沈耕狼狈奔逃的背影,看着寒门士子们如丧考妣的绝望神情,再看看品评官们那冷漠甚至带着些许快意的面孔,以及身边女伴们事不关己的评论…她的指尖微微冰凉,紧紧攥住了袖中的一方素帕。
她清楚地知道,这绝非简单的学问考教。这是一场针对性的、毫不掩饰的打压与羞辱。目的,就是要将这些试图挑战门第壁垒的寒门子弟,彻底踩回泥泞之中,碾碎他们所有的希望与尊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依旧挺直站立在寒门队列最前方的靛青色身影。他依旧平静,然而在那份平静之下,谢道韫仿佛能感受到一种积蓄的、冰冷的力量。他看到了这一切,他会如何想?他又将如何面对?
接下来,又有两三名寒门士子被唱名。他们面临的,同样是苛刻刁钻、甚至闻所未闻的难题,或是关于边塞某个偏僻烽燧的建制沿革,或是关于某种早已失传的古礼仪式细节…结果毫无悬念,不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就是被厉声呵斥“狂妄”、“浅薄”,最终要么得到最低的“下下”品第,要么直接被黜落。
每一次失败的退场,都让寒门士子群体的绝望加深一层,也让高门子弟脸上的优越感更盛一分。堂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最沉闷的时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珠帘之后的贵女们,也渐渐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致,甚至觉得有些无趣和沉闷,开始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回眼前的蜜浆和点心上。
直到——
属吏深吸一口气,展开了名册的最后一页,他的目光似乎在那最后一个名字上停顿了一瞬,然后运足中气,用一种异常洪亮、甚至带着某种预示性的声调,唱出了那个早已牵动无数人心弦的名字:
“吴郡,陆氏,陆昶——!”
刹那间,万籁俱寂。
所有的目光,贪婪的、好奇的、嫉妒的、恶意的、担忧的、期待的…如同无数道利箭,瞬间聚焦于一点!
这场中正品评的真正风暴眼,终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