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赤子心热荐英才(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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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乌衣巷。

此巷深幽,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光亮,两侧高墙巍峨,门庭森严,朱门紧闭,唯有檐角兽吻与探出墙头的繁茂花木,无声诉说着内里的显赫与积淀。此处是王、谢两大侨姓高门的聚居之地,一举一动,皆被视为江左风向之标尺。寻常市井喧哗至此,亦不由得屏息敛声,仿佛怕惊扰了那沉淀了百年的清贵与威仪。

谢府东翼,一处临水而筑的精舍内,却与外面的沉静迥异,充满了少年人蓬勃躁动的气息。

此处是谢玄的居所兼书房。与寻常士子书房堆满典籍、古琴、香炉的雅致不同,此处虽也陈设精美,一应俱全,但墙角立着弓箭,案几旁随意搁着一把未开刃的练习用环首刀,几卷兵书与经义竹简杂乱地混放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墨香、汗味与少年人特有活力的气息。

“阿姊!阿姊!”

人未到,声先至。伴随着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谢玄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他年仅十四五岁,身着锦绣箭袖袍,额上还带着刚刚习武完毕的微汗,面庞因兴奋而涨得通红,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激动与崇拜。

他冲进来的对象,是正临窗而坐的谢道韫。她今日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浅碧色薄纱半臂,正执笔在一卷花笺上写着什么。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沉静如玉的侧颜和纤纤指尖投下柔和的光晕。与弟弟的躁动相比,她宛如一泓映照风云却波澜不惊的深泉。

“何事如此毛躁?”谢道韫并未抬头,笔尖依旧流畅地移动,声音清泠平静,如山间溪流,“可是又在校场赢了哪位叔伯,跑来我这里炫耀?”

“不是比武!”谢玄几步冲到案前,双手撑在案几边缘,身体前倾,急切地道:“是陆兄!阿姊,你可知今日西府那些人,又去寻陆兄的麻烦了!”

谢道韫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眼眸。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关切:“西府?桓大将军的人?所为何事?”她放下笔,将花笺轻轻挪到一旁,显出了重视。

“说是问策,实是刁难!”谢玄语速极快,手舞足蹈地开始复述他从某个隐秘渠道听来的、关于那“诛心三问”以及陆昶如何应对的经过。他年纪虽小,复述起来却条理分明,重点突出,尤其将陆昶那“大小仁之辩”、“联胡利害说”、“公心为国论”渲染得淋漓尽致,仿佛亲见。

“…阿姊你说,那三个问题,何等刁钻恶毒!字字句句都是陷阱!换做是我,怕是早就慌了手脚,要么语无伦次,要么就中了他们的圈套!”谢玄说得口干舌燥,抓起案上谢道韫的茶盏便一饮而尽,全然不顾礼仪,然后用袖子一抹嘴,眼中光芒更盛,“可陆兄呢?就那么站着,不慌不忙,一句一句,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尤其是那句‘惧败非畏战’,还有那个‘驾驭烈马’的比喻,真是…真是痛快!太痛快了!听得人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兴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陆兄绝非凡俗之辈!这才是真正经世济国的大才!比那些整天只会清谈玄理、夸夸其谈的所谓名士,强过百倍千倍!”

谢道韫静静地听着,眸光流转,心中亦是波澜微起。她虽料到陆昶必有应对之策,却不想竟是如此精彩绝伦,不仅全身而退,更隐隐展现了足以撼动棋局的份量。她看着弟弟那副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陆昶了不起的模样,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婉转提醒道:“玄弟,陆郎君才学惊世,应对得体,自是好事。然则,你往他处跑得如此勤勉,又将这等隐秘之事四处传扬,是否过于孟浪了些?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这般举动,非但可能引火烧身,更会给他招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乃至嫉恨。如今建康城下,暗流汹涌,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她言语温和,却一针见血,点出了其中利害。

然而谢玄此刻满腔热血,哪里听得进这些谨慎之言。他把脖子一梗,满脸的不在乎,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倔强与傲气:“我怕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直,佩服就是佩服!谢家子弟,难道连佩服一个人的胆量都没有了吗?至于给陆兄招祸?哼!我就是要让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们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英才!让他们知道,寒门之中亦有麒麟儿,胜过他们那些酒囊饭袋十倍!”

他眼中闪烁着纯粹而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未被世故沾染的赤子之心,一种对“真才实学”毫无保留的崇拜与维护:“陆兄有真本事,就不该被埋没!我谢玄第一个佩服他!我不仅要自己佩服,我还要让建康城所有年轻一辈都知道他的厉害!”

说罢,他竟是一刻也待不住,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话在空气中回荡:“阿姊,我再去打听打听,看看还有谁不知道今日之事!”

谢道韫望着弟弟消失的背影,想要再叮嘱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深知这个弟弟的性子,看似跳脱飞扬,实则内心自有丘壑,认准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这份赤诚,固然可贵,却也着实令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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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接下来的日子,谢玄果然将他那“宣扬陆兄”的念头付诸行动。

建康城内,但凡有士子聚会、诗酒清谈之所,无论是秦淮河畔的画舫,还是钟山脚下的别业,总能见到谢家小公子活跃的身影。他不再像以往那般只顾习武玩闹,而是逢人便谈“陆兄”,尤其是那日应对西府问策的壮举,被他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反复宣讲。

“你们可知何为‘忍小仁而图大仁’?此乃陆兄之高论!”

“联胡仅是空谈信义?谬矣!陆兄有言,此乃利害计算,如驭烈马!”

“门阀积弊?陆兄曰,当以‘公心为国’为尺,徐徐图之!”

他本就身份尊贵,是谢氏嫡系子弟,又是出了名的性情直率、眼高于顶,能得他如此真心推崇的人物,立时勾起了无数人的好奇心。加之他转述的那些观点,本身便新颖犀利,充满真知灼见,与当下流行的虚谈迥然不同,很快便在年轻一辈的士子中引起了强烈反响。

许多同样心怀壮志、对现状有所不满的年轻士人,被谢玄的热情和陆昶的言论所感染,开始对这位神秘的寒门才子产生浓厚兴趣,乃至由衷钦佩。陆昶的声名,借着谢玄这位“头号推崇者”不遗余力的宣传,在建康的青年才俊圈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散开来,声望日隆。

自然,这一切也毫无意外地,悉数落入了某些人的眼中、耳中。

乌衣巷另一端,王府。

王坦之听着仆从小心翼翼禀报着近日城中,尤其是谢玄如何大肆宣扬陆昶的举动,他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最终变得铁青。手中的白玉如意被他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好…好得很!”他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冰冷的字眼,胸口因愤怒而微微起伏,“一个寒门贱子,侥幸得了些虚名,便不知天高地厚!谢幼度(谢玄小字)那黄口小儿,更是昏了头!竟如此自降身份,与那等人为伍,还四处鼓吹,简直…简直辱没门风!”

他越想越气,猛地将玉如意掼在铺着锦褥的榻上,发出沉闷的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与其年纪不甚相符的阴鸷与狠厉。

“陆昶…谢玄…”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嫉恨与恼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且让你们再得意几日!中正定品…哼,我倒要看看,到了那日,你那‘经世之才’,能否敌得过这铁一般的门第高墙!”

谢玄那赤诚如火的热忱,如同一阵劲风,确实将陆昶这颗新星的名声吹得更加响亮。然而,这阵风也同时吹动了潜藏在暗处的重重帷幕,让那帷幕之后冰冷的杀机,愈发清晰地显露出来。

建康之局,因一赤子之心,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