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活棋落定风云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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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孰,征西大将军府。此处虽非帝都,然其威重森严,尤胜建康台城。
议事厅阔大幽深,穹顶高悬,压抑得令人心悸。黑沉沉的梁柱需两人合抱,其上阴刻着蟠螭纹路,在摇曳的牛油巨烛光影中,恍若活物,随时欲噬人而食。地面铺着来自凉州的硕大青石板,冰冷坚硬,靴履踏之上,唯闻空寂回响,更显此间肃杀。厅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气息,混合了军中皮革、墨锭、青铜兽炉中名贵冰麝的淡香,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最为浓郁的——权力的味道。
桓温踞坐于上首。那是一张宽大得惊人的紫檀木榻,铺就着一张几近完美的斑斓虎皮,虎首狰狞,兀自圆睁空洞的双眼,獠牙森然,朝向厅堂,象征着主人的赫赫武勋与生杀予夺。他并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袭玄色常服,但久居人上的威势与沙场淬炼出的铁血气息,已让他无需任何外物衬托,其本身便是这西府,乃至半壁江山的权柄核心。他粗粝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缓慢地叩击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扶手,嗒…嗒…嗒…声如更漏,敲在厅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下首,郗超静立如一泓深潭。他今日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襕衫,越发衬得面白无须,气质清癯儒雅,与这军营幕府的刚硬氛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然而,府中无人敢因这文士模样而对他有半分轻视。谁不知郗参军乃是桓公麾下第一谋主,心计之深,料事之准,手段之诡,犹胜十万雄兵。此刻,他目光低垂,仿佛全神贯注于地板上两道木纹交接的微妙弧度,实则整个厅堂的气息流动,乃至桓温最细微的呼吸变化,皆在其感知之中。他在等待,等待那把投向建康小院的试探之剑,带回怎样的回音。
蹄声,终于由远及近。
沉重、急促,毫不拖泥带水,显示出骑手的干练与事情的紧要。马蹄铁敲击在府外石板路上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利落的下马声,甲叶轻微的摩擦声,以及沉稳而迅捷的脚步声穿过重重岗哨,直抵厅外。
“报——!”亲卫的高喝声穿透门廊。
“进。”桓温的叩击声停顿,吐出一个简短有力的字眼。
帘幕掀起,那名前往建康竹篱小院的冷峻使者大步踏入。他一身风尘犹未散去,鬓角带着奔波后的微湿,腰间佩刀随着步伐轻晃,鞘身与甲胄偶尔相碰,发出冰冷的轻响。他单膝跪地,向桓温与郗超行礼,动作标准如一具精准的机械,声音平稳却带着金石之质:“卑职复命。已面见陆昶,传大将军三问,得其答复,特此回禀。”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一身。空气仿佛又凝滞了三分。
桓温庞大的身躯微微后靠,倚在虎皮之中,嘴角扯出一丝看不出意味的弧度,声音浑厚而带着惯有的压迫感:“起来回话。如何?那小子可是吓得面无人色,语无伦次?还是初生牛犊,口出狂言,怨谤朝政,给了尔等拿下他的由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预判,仿佛早已为那个遥远的寒门士子勾勒好了必然的狼狈结局。
使者起身,依旧垂首,但语调清晰无误:“回大将军,并未。陆昶其人…神色虽谨肃,然并无惧色。应对之间,条理分明,逻辑缜密,言辞有度,可谓…滴水不漏。”
“哦?”桓温的声调微微扬起,粗重的眉毛下,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兴趣被真正勾起,“滴水不漏?在这三问之下?呵,有意思。景兴,你听听。”他瞥了郗超一眼,复又看向使者,“那便原原本本,一字一句,说与郗参军和某听。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当得起你这‘滴水不漏’四字评语。”
“诺。”使者应声。随即,他略一沉吟,仿佛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当时的场景与对话,然后开口复述。他显然受过特殊训练,记忆力超群,不仅将陆昶的三段回答几乎原封不动地重现,甚至连其中关键的停顿、语气的微妙转变、以及那份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静气度,都描述得细致入微。
于是,陆昶那番关于“大小仁之辩”、“联胡利害计算”、“公心为国”的宏论,在这西府核心之地的森严厅堂内,再次朗朗回响。
整个叙述过程中,郗超始终保持着静立的姿态,唯有在听到“忍小仁图大仁”时,其低垂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当听到“驾驭烈马,关键在于御手之腕力智慧”时,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相互捻动;而当陆昶以“公心为国”四字轻巧荡开第三问的致命陷阱,并将最终“乾坤独断”之权推回时,郗超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淡、却极具洞察与欣赏意味的弧度。
桓温则听得愈发专注。他不再叩击扶手,而是用指节支撑着下颌,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使者的复述,直接看到建康小院中那个青衣少年的神魂深处。他的表情从最初的玩味、到逐渐的审视、再到后来的凝重,其间偶尔闪过惊诧、思索,乃至一丝极难察觉的忌惮。
良久,使者言毕,再次垂首:“其所言大意,便是如此。卑职观其应对,不似预先准备,更像是临机而发,然思维之迅捷,考量之周全,实乃卑职生平仅见。”
厅内陷入了一片长时间的沉寂。只有牛油巨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校场操练的号子声。
忽然,桓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声,打破了寂静。他摇着头,目光却看向郗超:“景兴,你先前说此子或为璞玉。某看,这岂止是璞玉?这分明是一把尚未开锋,却已显峥嵘的宝剑!好一个‘惧败非畏战’!好一个‘利害计算’!更好一个‘公心为国’!哈哈哈!这把某精心打磨的三支弩箭,被他一面盾牌挡得干干净净,连点火星都没溅起来!这番功夫,这般老练圆滑,这番…洞察人心!便是朝中那些自诩老成谋国的衮衮诸公,又有几人能及?王导、谢安年轻时,怕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笑声收敛,语气转为一种复杂的慨叹,其中欣赏与警惕交织:“如此少年,竟出自寒微?吴郡陆氏…竟没落至斯,也让明珠蒙尘至此么?”
郗超此时方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稀世奇珍的灼热光芒,那是一种谋士看到绝妙棋子的兴奋。他上前一步,声音虽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厅中:“明公!此子之才,今日方见其真颜色!超此前评估,竟仍是低估了他!此番应对,非仅急智,更显其胸中确有沟壑万千!”
他语速加快,显然思绪澎湃,开始逐层剖析,既是对桓温解释,也是自身谋略的再次推演:
“其一,论其才学韬略。‘大小仁’之辩,非徒逞口舌之利。他将明公您的迁都大略暂时置于‘风险’之地,而将其‘固本’之策擢升到‘天下社稷’的战略高度,抢占了大义名分。此言若稍加散播,足以影响清议,引导士林风向,其效用不可估量!此乃善用‘势’也。”
“其二,论其务实与眼光。‘联胡’之策,朝中多空谈道德信义,而彼直指核心,言必称‘利害’,策必及‘远交近攻’、‘以待其弊’。尤其‘联苻制慕’之构想,虽未深入,却正切中当下关中氐秦与关东鲜卑慕容相争之要害!此等对北方胡虏内情的敏锐洞察与战略层面的务实构想,绝非死读诗书之辈所能有。此乃深谙‘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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