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锋刃遥指寒门士(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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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的一个午后,建康城南,陆昶所居的竹篱小院外,原本的宁静被一阵突兀而规律的马蹄声踏碎。蹄铁敲击在略显泥泞的土路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威胁性的声响,惊得篱笆上几只觅食的雀鸟扑棱棱飞起,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来者仅有三人三骑,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肃杀之气。为首一骑上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劈,一双眸子锐利如鹰隼,正是西府派出的使者。他并未穿着官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皮弁,弁上依稀可见经年风霜留下的痕迹,腰间佩着一柄制式森严的环首刀,刀鞘虽旧,却擦拭得乌黑锃亮,隐隐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血腥气。他身后两名随从,更是彪悍勇武,目光如电,不断扫视着周围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沉默而立时,便如两尊铁塔,带来沉重如山的压力。他们的战马虽非汗血宝马,却也膘肥体壮,肌肉贲张,显然都是经历过战阵的健驹,不时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这绝非建康城中常见的仪仗或差役,而是真正从姑孰前线、从桓温大将军麾下调遣而来的军中锐士。他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挥之不去的金戈铁马之意,与这江南柔靡的雨巷风光格格不入,更与那简陋的竹篱小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对比。

邻舍的门窗微启,好奇又畏惧的目光偷偷窥视着这不同寻常的来访者,又迅速而慌乱地关上,生怕多看一眼便会惹祸上身。阿罗正在院中晾晒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闻声望去,见到那三名煞气腾腾的军汉和他们冰冷的目光,脸色瞬间吓得惨白如纸,手中盛衣的木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湿漉漉的衣物散落泥泞之中,她也顾不上去捡。

陆昶正在东侧那间以竹篾搭建的书房内静读,闻声而出。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靛青深衣,浆洗得干净挺括。见到来人,尤其是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军中煞气,他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慌乱。他缓步上前,越过吓得浑身发抖的阿罗,依礼拱手,声音清朗平稳:“寒舍僻陋,不知几位军爷驾临,有何见教?”言辞客气,却也不卑不亢。

那为首的使者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如同打量战场上的障碍物一般,扫过简陋的屋舍、疏朗的菜畦、地上散落的衣物和吓呆的侍女,最后如钉子般定格在陆昶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上位者的压迫。他并未下马,也并未还礼,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约一尺长的黝黑竹筒。竹筒做工粗犷,表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唯筒口以赤红色的火漆紧密封缄,火漆上深深压着一个狰狞的虎头纹样——这正是征西大将军桓温的私印图徽!

“奉征西大将军钧令!”使者开口,声音洪亮却冰冷彻骨,毫无温度,如同金属摩擦,在这寂静的小院中异常刺耳,“闻吴郡陆昶有经世之才,特来问策。望郎君慎思慎答,莫负大将军期待之恩,亦莫…”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陆昶的脸,“…自误!”

“大将军钧令”五字,如重锤般狠狠敲在阿罗心上,她腿一软,几乎瘫软在地。就连那两名随从的眼神也微微一动,显示出这五个字所蕴含的分量。陆昶瞳孔微缩,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伸手稳稳接过那沉甸甸的竹筒。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竹筒表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来自千里之外姑孰西府的巨大能量和冰冷杀意。

使者依旧没有下马的意思,似乎不愿在这简陋之处多停留片刻,也更像是要保持这种居高临下的威慑姿态。他示意陆昶当场拆阅。陆昶平稳地揭开那坚硬的、带有虎头纹路的火漆,取出筒内一卷质地略厚的帛书。帛书展开,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银钩铁画,透着一股沙场特有的凌厉气息,显然是出自西府核心文吏乃至郗超本人之手。而内容,更是尖锐如刀,刀刀直指要害,仿佛不是询问,而是审判:

“一问:大将军欲迁都洛阳,光复旧京,祭告陵庙,此乃彰显朝廷决死之志、振奋天下忠义之壮举!郎君却力主固本,言江东乃根基所在,暂不宜动。然中原遗民,日日南望王师,泣血胡尘!若依郎君之策,固本积粮需十载,岂非坐视万千同胞尽遭屠戮蹂躏,寒尽天下仁人志士之心?此岂是仁者所为?郎君之论,莫非实为畏战托词,只求偏安自保,苟全性命于江东?”(此问直指道德高地,以天下大义相压,斥其怯懦自私,极为凶险。)

“二问:郎君建言‘联诸胡以制诸胡’,然胡虏狼子野心,素无信义!鲜卑、氐、羌,彼此攻伐不休,今日联之,明日便可反噬!汉末旧事,犹在眼前!郎君有何万全之策,可保联胡不成资敌?若无十足把握,此策岂非误国妄言,陷北伐大业于险境?”(此问质疑策略可行性,以历史教训为据,逼其拿出不可能存在的“万全之策”,否则便是空谈误国。)

“三问:”使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前鼓响,目光如淬毒的利刃般直刺陆昶,吐出最致命、最诛心的一问,“江东门阀,盘根错节,往往只顾家世私利,罔顾国恩,此乃北伐大业最大之掣肘!郎君出身吴郡陆氏,亦属江东旧姓,如今又胸怀经世之志,欲展抱负。请问计将安出?莫非…是欲助大将军,革除积弊,扫清这些壅塞政令、蠹蚀国本的世家蠹虫不成?!”(此问乃绝杀之局,直接将陆昶置于江东门阀的对立面,更是逼其表态站队,无论承认与否,皆后患无穷。承认,则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否认,则显其虚伪或无力,更可能触怒桓温。)

三个问题,一环扣一环,一问比一问狠辣,如同三支连环弩箭,携着姑孰西府的赫赫权势与冰冷杀意,劈头盖脸地压向那孤立于院中的青衣少年。院内空气瞬间凝固得如同铁板,阿罗在远处捂着嘴,眼中满是惊恐,连呼吸都已忘记。那两名铁塔般的随从,手已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之上,眼神锐利地锁定着陆昶,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所有压力,如山崩海啸般,尽数压向那看似单薄的身影。这已非简单的考教,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志与智慧的碾压,是西府这头庞然巨兽,对一只意外闯入视野的蝼蚁,投下的第一抹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