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深谋远虑布局精(1/1)
新笔趣屋【www.xbiquwu.com】第一时间更新《东晋风华》最新章节。
翌日,辰时刚过,征西大将军府的议事厅内便弥漫着一股不同于往日的凝重气息。巨大的紫铜兽炉中炭火熊熊,竭力驱散着江南冬日特有的湿冷,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属于权力巅峰的冰冷与压抑。
桓温踞坐在主位那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宽大坐榻上,身形如山岳般魁梧沉凝。他并未披挂甲胄,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久居人上、生杀予夺的枭雄气概。此刻,他粗粝的手指正缓缓翻阅着郗超昨夜呈上的那份密报摘要,浓黑如墨的眉毛紧紧锁住,仿佛能拧出冰水来。案几上,那柄形制古朴的短匕随意地搁在一旁,幽暗的刃口偶尔反射出一点寒光。
“一个年方十五的寒门小子,无官无职,无名无份,”桓温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和浓浓的审视,“竟能惹得建康满城风雨?王彪之那老狐狸急着借某的刀杀人,谢安石那边又似乎有点不清不楚的回护之意…如今还冒出个来路不明、神神叨叨的道人?”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投向侍立下首的郗超,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算计。“景兴,”他唤着郗超的表字,语气稍缓,但压迫感丝毫未减,“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你都看过了。依你之见,此子究竟是个什么成色?是疥癣之疾,还是心腹之患?当杀,当留,还是当用?”
*杀,留,用。* 桓温的问题永远如此直接,如此充满刀兵之气。郗超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却从容不迫。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文士袍服,三缕长髯修剪得一丝不苟,垂落胸前,更衬得面容清雅俊朗。然而,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洞悉世情、算无遗策的深邃光芒。
“明公,”郗超的声音平和清朗,如同溪流潺潺,与桓温的雷霆之势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中和了厅内的燥烈之气,“以超观之,此子陆昶,绝非池中之物,或可称之为一柄…”他略作沉吟,似在挑选最精准的词汇,“…尚未完全开锋,却已隐现寒光的绝世宝刀。”
“哦?宝刀?”桓温浓眉一挑,身体微微前倾,手无意识地按在了那柄短匕的刀柄上,显露出极大的兴趣,“说说看。是宝刀,还是废铁,总得有个说法。”
“其一,才学可观,且非寻常腐儒之才。”郗超开始条分缕析,语速平稳,逻辑清晰,“观其清议堂所言,能抛却所有虚谈浮论,直指北伐核心之粮秣、根基、民心向背,其‘固本四策’虽略显稚嫩,框架亦未臻完善,然体系初成,思路清晰,皆乃经世实用之学,非纸上谈兵之辈所能空想得出。此子胸中,确有沟壑。若能用之,于明公之大业,或如添一臂助。”
*经世实用之学…* 桓温目光微动。他坐镇荆州,直面北方胡虏,太清楚那些只会空谈玄理、吟风弄月的建康名士有多么误事。一个寒门少年能关注这些,本身就非同寻常。若真有其才,倒是可以弥补西府体系中缺乏的那种既能纵观全局、又能着眼实干的文士角色。
“其二,”郗超继续道,目光低垂,仿佛在审视自己思维的脉络,“其心性之沉毅冷静,远超其龄,近乎妖异。拒司徒司马昱之聘,非不知其中利害,实乃不愿过早卷入漩涡,成为他人掌中棋子。其志恐不小。此等人物,若能收服,必是忠心不二、能独当一面之辈。加之与神秘道人相交,更为其身世背景添上一层迷雾,或有不为人知的深厚渊源与隐秘依仗。此子,绝非看上去那般简单孱弱。若其背后真与某支道门势力有关,那我等贸然杀之,岂非平白树敌,徒惹麻烦?反之,若通过他,能与其背后势力搭上线,或可为我西府带来意想不到的助益——道门在民间的影响力,尤其是那些隐逸支派所掌握的资源和人心,正是明公日后…所需要的。”
*不愿为棋子…有所依仗…道门资源…* 桓温的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这倒是点醒某了。王彪之急着杀他,谢安石态度暧昧,如今又扯出道人…这潭水,看来确实不清。若真能通过这小子扯出道门线头,倒是一笔意外之财。*
“然,”郗超话锋陡然一转,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表象,露出内在的风险,“其弱点亦如明月悬空,清晰可见。寒门出身,根基浅薄如无根浮萍,在此门第森严的世道,此乃先天痼疾,意味着他难以依靠自身力量成势,必须依附强权,此其可利用之处;年未弱冠,缺乏实务历练,一切见识恐仍停留于纸面推演,易流于空想,此需明公日后引导打磨;更因其独立不羁之心,聪慧敏感之质,恐难轻易驯服,驾驭此等烈马,需非凡手段与耐心。强行为之,恐遭反噬。”
桓温听到此处,不由得冷哼一声,声如闷雷:“照你这么说,是块材料,却又是块烫手的山芋?杀之可惜,用之可虑,留之…又恐生变?”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但也承认郗超分析得在理。如何处理,才是关键。
“明公圣明,一语中的。”郗超微微颔首,对桓温的总结表示认可,随即话锋再转,图穷匕见,“然,璞玉需雕琢,利刃需淬火。杀之,不过逞一时之快,反落得气量狭小、忌惮寒士之名,正中王彪之下怀,或更会惊动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打草惊蛇,殊为不智。反之,若暂且留之,其利有三。”
郗超伸出三根手指,从容不迫:“其一,可显明公海纳百川之量,广招天下贤才之心,不仅无损威望,反能提升声誉,与建康门阀之狭隘形成对比,天下寒士闻之,岂不心向往之?其二,此子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着妙棋。以其寒微之身、惊世之才、狂放之言,置于建康,足以吸引王、谢等门阀之火力,搅乱那潭死水,令其内耗,而我西府则可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此乃借力打力之上策。其三,亦是至关紧要的一点,”郗超目光微凝,“借此子,我可近距离观察建康各方反应,试探其与道门关联之深浅,此为千金难买之良机。若其真有价值,日后或可尝试收服;若其桀骜难驯,或毫无价值,待其价值利用殆尽,再处置亦不迟。主动权,始终握于明公之手。”
*显度量、搅乱局、探虚实…* 桓温缓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郗超的分析如同抽丝剥茧,将利弊得失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确实,杀一个陆昶容易,但之后呢?除了出口恶气,得罪可能存在的隐秘势力,让王彪之偷笑,似乎并无太大好处。而留下他,反而能下活一盘更大的棋。
“故而,超以为,”郗超见桓温意动,适时抛出具体策略,“不若变被动为主动。由明公或属下代笔,以大将军府考教贤才之名,行‘压力测试’之实,投石问路,且观其变。”
“压力测试?”桓温被这个新鲜词勾起了兴趣,身体前倾的角度更大了些,“如何测试?景兴你细细道来。”
“拟数道难题,遣一沉稳精干、善于察言观色之使,携明公钧令前往建康,当面问策。”郗超成竹在胸,显然已深思熟虑,“问题需刁钻狠辣,看似考教才学,实则直指其言论中之矛盾、处境中之要害、及其身世中之疑点。一则可观其才学之极限与急智,二则可探其心性之深浅,看其在高压之下是否露怯、失言或动摇,三则…”他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可借此触及那‘道人’相关之事,旁敲侧击,试探其反应,或许能窥得一丝线索。四则,亦可令其切身感受明公之威仪与建康局势之凶险,或能在其心中种下一丝敬畏之种,为日后或有的招抚,埋下一线伏笔。此乃一石数鸟之策,既能窥其虚实、观其底蕴,亦可迷惑建康各方,示我西府唯才是举之姿态。”
*好一个“压力测试”!一石数鸟!* 桓温眼中闪过枭雄独有的玩味与冷酷之色。郗超此计,可谓老辣至极。既避免了直接动手的弊端,又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还能试探出更多深层的东西。尤其是试探道门背景这一点,深合他意。此举无论结果如何,西府都立于不败之地。
“好!便依你之策!”桓温猛地一拍案几,震得那柄短匕都跳了一下,眼中精光四射,“这问策之题,景兴你亲自来拟!要问得刁,问得狠,问得准!要像这匕首一样,”他拿起那柄短匕,刃尖寒光闪烁,直指虚空,“直刺要害,让他无所遁形!某倒要看看,这个被王彪之忌惮、被谢安石留意、还可能牵扯道门的陆昶,是否真如你所言,是块值得打磨的璞玉,还是只是一块虚张声势的顽石!”
“超,领命。”郗超躬身应道,姿态恭谨如常。然而在低垂的眼帘之下,那双洞悉人心的眸子里,锐利而冷静的光芒一闪而逝。棋局已布,诱饵已设,他现在需要做的,便是精心打造那把“投石问路”的钥匙,看看能敲开怎样意想不到的门扉。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封代表着西府意志的问策书函,将如同一块投入建康政坛深潭的巨石,必将激起千层浪涌。而那个名叫陆昶的少年,便是这浪涌最初的中心。无论这少年是龙是鱼,都将被这巨大的浪涛推向命运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