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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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紫檀木门被无声推开,沉水香混合着陈年纸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引路属吏侧身肃立:“郎君请,司徒公在内相候。”

陆昶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靛青深衣,压下心头悸动,迈步踏入。

书房内光线柔和。青铜宫灯散发暖光。陈设简雅,紫檀书架直抵屋顶,卷帙浩繁,墙上山水古画意境深远。案头砚台、玉镇纸、笔架错落有致。一位身着素色云纹锦袍、年约四旬的男子端坐主位书案后。面容清癯,眉眼蕴着书卷气,然那双深邃眼眸深处,沉淀着深沉、疲惫与洞悉人心的锐利。正是会稽王、司徒司马昱。他未着官服,姿态闲适,然那无声弥漫的威仪,极具压迫。

“草民吴郡陆昶,拜见司徒公。”陆昶依礼深深一揖。

“不必多礼,坐。”司马昱声音温和,略带沙哑,指了下首锦垫坐席。目光落在陆昶身上,审视如实质。“东山雅集,清议堂论,陆郎君之名,近日震动京华。孤案头关于郎君的文书,堆积不少。”

“司徒公谬赞,草民惶恐。”陆昶依言坐下,姿态恭谨。

“狂言?悖论?”司马昱微微一笑,拿起案头墨迹犹新的文书展开。“民心所向,粮秣所系,四战之地,无粮必亡,固本培元,待时而动,以攻代守……郎君字字句句,鞭辟入里,切中时弊要害。若此乃狂悖,建康满朝朱紫,岂非皆昏聩无能?”他放下文书,目光陡然锐利如锥。“孤观郎君之论,务实冷峻,迥异清谈虚浮,蕴济世安邦实学!尤是清田亩、修水利、精士卒、联诸胡四策,平实无华,直指江东积弊核心!郎君胸中,对此四策,可有更详方略?孤,愿闻其详。”空气凝固。

陆昶定神,迎向目光,谨慎清晰开口:

“司徒公明鉴。晚生愚见,清田亩核心在抑豪强兼并,核隐匿丁口,使赋役征发均平有据。江东沃野,若能厘清田亩归属,核实人口,使流民有田可耕,则粮赋自增,民怨可息。修水利,当择丹徒水道、练湖塘堰、秦淮支流等紧要处,疏河道,固堤防,防水旱保丰产,亦能便漕运。精士卒要义在汰老弱冗员,选锋锐敢战,厚粮饷,严操练,明赏罚。使军士知为何而战。兵在精不在多。联诸胡,”陆昶一顿,声更沉,“北方诸胡林立,彼此猜忌攻伐。朝廷若遣精明能吏密使,或晓以大义利害,或诱以财帛厚利,行间使其互相牵制消耗,乃至诱其部分为我所用,袭扰强敌侧后。如此,北伐正面压力大减,事半功倍。”

陆昶侃侃而谈,条理清晰。

司马昱静听,身体微前倾,手指无意识缓慢敲击紫檀案几。眼中精光时隐时现。待陆昶言毕,书房死寂。

良久,司马昱开口:“郎君之才,非止洞察时弊,更在化洞见为切实可行之策。条理周详,实属罕见。”赞叹真诚,然话锋一转,异常温和:“然,孤观郎君,虽有经纬天地才,却困于寒微身。江东门阀林立,盘根错节。郎君纵有千般智计,若无强力奥援,恐明珠暗投,寸步难行,甚至粉身碎骨。”招揽暗含警示。

“孤忝居司徒,总揆朝政,求贤若渴。郎君大才,埋没市井草莽,暴殄天物!朝廷之失!若郎君不弃,孤愿以司徒府名,辟郎君为西阁掾属,参赞机要。一则,郎君可展所学;二则,有司徒府身份庇护,可遮风挡雨。待今岁州郡中正定品,孤亦亲自过问,为郎君美言。以郎君才,得司徒府荐,虽不能定品上中,却不失中上,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诱饵重逾千钧。

书房再陷死寂。陆昶清晰感受那志在必得的期待如山岳威压。心绪百转,此时在朝廷与西府之间,若置于漩涡恐难万全,可如若拒绝失体,也会得罪司马昱,虽然能进西阁,参赞机要,可也是作为幕府幕僚,何况西府态度不明,贸然掺进其中,接受或拒绝?

时间凝固。陆昶缓缓起身,再次深揖,姿态恭谨惶恐:

“司徒公厚爱,天高地厚之恩!陆昶微末如尘,得蒙司徒公垂青,铭感五内,惶恐无地!司徒公位极人臣,虚怀若谷,折节下士,能得公青睐,此生莫大之幸!”

司马昱嘴角微露笑意。

然,陆昶话锋陡转,声恭谨却不容置疑坚定:

“然!草民斗胆,恳请司徒公收回成命!”抬头,目光坦然迎向司马昱错愕转冰冷的眼神。“草民年幼识浅,所学纸上谈兵,井底之蛙,未经世事。司徒府乃朝廷机枢,责任重于泰山!草民唯恐才疏学浅,见识鄙陋,非但不能分忧,反因愚钝误判失当,贻误国事,万死难辞,更令司徒府清誉蒙尘!更兼草民出身寒微,虽出身于吴郡陆氏,然早以跌落寒门,骤登高位,置身簪缨世胄间,恐难服众,必惹非议。流言若起,伤及草民事小,陷司徒公于被动事大!肺腑之言,绝非虚辞!万望司徒公体察草民拳拳惶恐之心、自知之明,收回成命!草民甘愿暂居草野,潜心修学,待他日学有所成,心智稍稳,若司徒公不弃,再效犬马之劳!”**拒!**

司马昱脸上笑意瞬间褪尽。眼中温和被冰冷审视取代。空气骤寒。他沉默看着陆昶,目光如刀。指节微握泛白。

良久,司马昱缓缓开口。声复平静,温和下是千里冰封:“哦?郎君过谦。清议堂上,舌战群伦,气定神闲锋芒毕露,可不像畏首畏尾自认鄙陋之人。”轻拿茶盏,揭盖吹沫。“也罢。人各有志,不可强求。郎君既有此深虑,孤亦不强人所难。”端茶。

“不过,”未饮,茶盏轻放。“郎君之才,朝廷需,江山社稷需。空负才华,隐于草野,非国家之福。今岁建康中正定品在即,郎君吴郡人士,当由本州大中正主持考评。届时,莫再推辞谦让。当以胸中所学,实学应对!为国效力,方不负才具,不负孤今日期许。孤亦会关注。”最后一句,重逾千钧。

“草民谨记司徒公教诲!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期望!”陆昶再深揖。后背冷汗浸透。恭敬一步步倒退而出。身后,沉重紫檀木门无声合拢。

沿幽深回廊外行,陆昶只觉浑身脱力。拒司马昱,撕掉最后护身符。门阀与西府态度未知,悬顶之剑高悬,又添冰冷关注……建康铅灰天空低垂。陆昶抬首,只觉无形巨网已然收拢,将他死死困于中央。而中正定品,此刻更像鬼门关。

**乌衣巷,谢府。**静室暖炉生香。谢安斜倚隐囊,麈尾在手。谢道韫端坐下首,素手烹茶。

“阿羯,”谢安轻抿茶汤,“清议堂后,观那陆家小郎君,如何?”

谢道韫提壶注汤:“叔父慧眼如炬,心中早有明断。其人才思之敏,洞察之犀,务实敢言,定力难得。应对考校诘难,切中要害,层层递进。尤是那以攻代守之论,非深谙兵家三昧者不能道。见识格局,远非十五少年可及。”

谢安莞尔:“你看得透彻。此子确为璞玉。更难得者,他拒了会稽王招揽。”

“哦?”谢道韫美眸掠过讶色。

“理由冠冕堂皇。然其本心,恐是不愿过早卷入漩涡,不愿成棋子。他想保独立,待价而沽。”

谢道韫沉吟:“倒有清醒。只是,拒司徒公,又得罪琅琊王氏,更阻桓公大计……他根基浅薄如浮萍,如何于风浪中自处?中正定品,恐是第一道难关。”

谢安置麈尾于膝,目光投向窗外竹影:“不经磨砺,何以成器?风浪避无可避,便看他如何行船。中正定品,品评人物,舆论亦重。他清议堂之言,已传遍建康,便是其状。至于能否得品,得何品……阿羯,你且看着。若真明珠,纵一时蒙尘,终耀光华。况他门楣上那句醉揽山河笑青史,可不像甘于平庸者能书。”他端盏:“至于桓元子处……王彪之那信,此刻应至姑孰。以桓元子之雄猜,景兴之智略,未必如王家叔侄所愿。此子,或成搅动棋局之石。”

谢道韫默然点头。静室茶香袅袅,窗外寒风渐紧。

**乌衣巷,王家别院书房。**王坦之听着心腹低声禀报,嘴角缓缓勾起冰冷刻毒的弧度。

“呵……不识抬举的东西!”指节重重叩案。“以为攀上几句夸赞,就有底气拒司徒府?天真!愚蠢!自寻死路!”

他眼中寒光闪烁。

“也好。既无庇护,便让这寒门贱子,好好尝尝建康城的规矩!中正定品?哼……”王坦之冷笑一声,指尖蘸了茶水,在光洁案面缓缓写下几个字,水痕森然。

“本公子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