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图穷匕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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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仁堂后隔间里,苦涩的草药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林晚秋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尘土气。昏黄的光柱斜斜切过床沿,照亮了那张摊开的城防图,也照亮了陈峰眼中冰冷刺骨的寒芒。
他的手指,如同铁铸的标尺,重重戳在图纸上北大营西北角那个标注着“旧排水涵洞,未封堵”的位置。指尖下的牛皮纸发出轻微的呻吟。
“这里,”陈峰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直径一米,直通城外荒地。鬼子只要派一支精锐小队,携带炸药和轻机枪,夜里从这里钻进去…”他的手指在图上猛地划出一道锋利的直线,直插营区腹地,“炸掉弹药库,控制指挥部,再配合北、东两个薄弱点的强攻…整个北大营,一夜之间,就会变成炼狱!”
图纸上营房间大片开阔地的标注,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已浸满鲜血。没有掩体,没有纵深,士兵在突袭下冲出营房,就是活靶子!赵山河和他的兄弟们…
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与巨大悲怆的浊气堵在陈峰胸口,闷得他几乎窒息。历史冰冷的车轮声,仿佛就在耳边轰隆作响。
林晚秋半靠在枕上,脚踝被夹板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膏药紧紧包裹,疼痛稍缓,心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看着图纸上那触目惊心的漏洞,听着陈峰冰冷却精准的语言,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即将发生的现实!父亲书房的争吵,佐藤英机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还有方才街头那碾过心头的钢铁洪流…所有碎片瞬间拼凑成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
“那…那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陈峰,“赵连长…他…”
“图必须送到他手上!”陈峰斩钉截铁,猛地将图纸卷起,动作利落而决绝,“哪怕只能让他手下一个班多一分警觉,在那一刻…也许就能多活下来一个!”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塞回粗布褂子最内层,紧贴着滚烫的胸膛,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承载着千钧重量。
他转头看向林晚秋,眼神锐利如刀:“佐藤已经盯上你了,也盯上我了。你爹那边,瞒不住。你现在回去,就是风口浪尖。脚伤正好是个由头,闭门谢客,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记住,你只是不小心摔伤了!”
林晚秋用力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倔强:“我知道!我…我能撑住!”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恐慌,“你…你要小心!佐藤他…太可怕了!”
“他?”陈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对死亡本身的蔑视,“他等着看戏,我们就演给他看一场大的。”他不再多言,蹲下身,将林晚秋重新背起。女孩的身体比刚才更轻了些,却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掀开同仁堂的布帘,外面依旧是铅灰色的天空,沉闷得没有一丝风。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灼,连黄包车夫的吆喝声都显得有气无力。那支日军“演习”队伍留下的滚滚烟尘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如同不祥的阴霾笼罩在城市上空。
陈峰背着林晚秋,避开大路,专挑僻静小巷疾行。老烟枪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那双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油滑市侩的表象下,是老兵对危险近乎本能的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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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朱漆大门紧闭,门房老张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房里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透过门缝往外张望。小姐出去时还好好的,这都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老爷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摔了茶杯,现在又一点动静都没了,更让人心慌!
就在老张六神无主之际,一阵沉稳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林府大门前戛然而止。老张一个激灵,扒着门缝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一辆光亮的黑色福特轿车静静停在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眼神凌厉的精悍汉子,一左一右站定。接着,一个穿着笔挺米白色猎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身影不疾不徐地下了车,正是佐藤英机。他抬头望了一眼林府气派的门楼,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温文尔雅却毫无温度的笑容。
老张连滚爬爬地冲向后院书房,声音都变了调:“老爷!老爷!不好了!那个…那个佐藤太君来了!就在大门口!”
书房里,林世昌像一尊泥塑般瘫坐在太师椅里,双目无神地盯着书案上摔碎的青花瓷茶杯碎片。女儿倔强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在他脑海里搅动:“变成第二个朝鲜…亡国奴…”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苦心经营的家业,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在国破家亡的大势面前,脆弱得如同这地上的瓷片。
老张的惊呼如同惊雷,将他从麻木的深渊里猛地炸醒。佐藤英机?他怎么会来?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在哆嗦。
“快…快请!开中门!快!”林世昌的声音嘶哑变形,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身上皱巴巴的绸缎长衫,试图抹平那不存在的褶皱,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心底巨大的恐慌。
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洞开。林世昌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廊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腰弯得极低:“佐…佐藤先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有失远迎,万望恕罪!恕罪啊!”
佐藤英机步履从容地踏上台阶,目光在林世昌那张写满惊惧的脸上轻轻一扫,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他嘴角噙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温和依旧:“林会长客气了。冒昧登门,打扰了。” 他身后的两个黑衣随从如同门神般立在门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门内。
“哪里哪里!佐藤先生快请进!上茶!上好茶!”林世昌点头哈腰,将佐藤英机迎入正厅,额角的冷汗已经控制不住地渗了出来。他感觉对方那温和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宾主落座,上好的龙井氤氲着清香。佐藤英机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盏,轻轻拂去浮沫,却并不饮用,目光落在林世昌强作镇定的脸上,开门见山:
“林会长,今日商会同仁的慷慨解囊,解了万宝山事件后维持地方秩序的燃眉之急,关东军司令部深表感谢。”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林世昌的心却猛地一沉。“慷慨解囊”?那是刺刀下的勒索!“深表感谢”?这是催命符前的开场白!他连忙摆手,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动着:“应该的!应该的!能为皇军…能为地方秩序略尽绵薄之力,是林某的荣幸!”
“嗯。”佐藤英机微微颔首,放下茶盏,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把出鞘的匕首,直刺林世昌的眼睛,“只是…这奉天城,似乎总有些心怀叵测、不识时务之徒,妄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挑拨日中亲善啊。”
来了!林世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他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是有些不知死活的暴民和学生…不过有皇军坐镇,掀不起风浪…”
“哦?”佐藤英机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魔力,“仅仅是…暴民和学生吗?”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笼罩着林世昌,“今日午后,在贵府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发生了一件…颇为蹊跷的事情。令嫒林晚秋小姐,似乎受了些惊吓,还扭伤了脚?”
轰!
林世昌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晚秋!受伤!小巷!佐藤果然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那个乡下人…图纸…巨大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
看着林世昌瞬间崩溃的反应,佐藤英机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冰冷的嘲弄。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关切”:
“林小姐金枝玉叶,受了伤,实在令人痛心。更令人担忧的是,当时与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乡下人。此人言行粗鄙,身手却颇为稳健。在这多事之秋,林会长身负商会重任,家中女眷更要格外小心才是。莫要被一些…别有用心之徒利用,引火烧身啊。”他特意在“别有用心”和“引火烧身”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世昌的心口。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佐藤英机不仅知道晚秋偷溜出去受伤,更知道那个乡下人的存在!他甚至暗示晚秋可能被“利用”!林家…完了!
林世昌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面如死灰,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他几乎瘫软在椅子上。他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佐…佐藤先生…误会!一定是误会!晚秋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一定是…是意外…那个乡下人…我…我立刻叫人去查!查清楚!给太君一个交代!”
“查?”佐藤英机轻轻推了下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林会长有心了。不过,这等小事,何须劳烦林会长亲自动手?”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关东军情报科,自然会‘关照’这些可疑分子。至于林小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林世昌濒临崩溃的表情,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还是安心在家养伤为好。最近城里不太平,少出门,少接触不相干的人,对大家都好。林会长是聪明人,当以家业为重,以商会同仁的前途为重。您说…对吗?”
“对…对!太君说得对!”林世昌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晚秋她一定在家好好养伤!一步也不出去!林某…林某一定约束家人,全力配合皇军,维持地方秩序!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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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佐藤英机终于露出了一个相对“真诚”的笑容,站起身,“林会长深明大义,帝国不会忘记朋友的忠诚。告辞。”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米白色的猎装背影挺拔而冰冷,没有一丝停留。
林世昌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身上。佐藤英机最后那句“不会忘记朋友的忠诚”,在他听来,无异于最后的通牒。林家,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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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峰背着林晚秋,绕到林府后巷一处相对隐蔽的角门。这里通常只有运送柴炭杂物的下人才走,此刻静悄悄的。他将林晚秋小心地放下,让她靠着冰冷的砖墙站稳。
“就到这里。”陈峰的声音低沉而迅速,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巷口和墙头,“记住我的话,闭门养伤,什么都别管。”
林晚秋忍着脚踝的刺痛,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后怕:“你…你一定要小心!佐藤他…”
“我知道。”陈峰打断她,眼神沉静如深潭,“进去吧。”他抬手,在角门上用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敲了几下。
很快,角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焦急的中年妇人的脸,是林晚秋的奶妈吴妈。她看到林晚秋狼狈的样子和裹着夹板的脚,惊呼一声:“小姐!我的老天爷!您这是怎么了?”连忙伸手将林晚秋扶了进去。
“吴妈,别声张!扶我回房!”林晚秋低声嘱咐,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巷子阴影中的陈峰,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
角门迅速关上,隔绝了内外。
陈峰没有立刻离开,他像一尊融入了阴影的雕像,静静立在墙根下,侧耳倾听着墙内的动静。直到确认里面没有异常的喧哗和骚动,只有吴妈低低的惊呼和搀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林晚秋暂时安全了,但林家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已经被佐藤英机撕开了一道裂口,风雨随时可能灌入。
他转身,对着不远处一个堆满破筐的角落,低声道:“老烟枪。”
破筐后面立刻窸窣响动,老烟枪像只受惊的老鼠般钻了出来,毡帽下那张满是褶子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悸未消:“陈…陈爷!吓死俺了!那东洋轿子(指佐藤的车)真奔林府来了!俺亲眼看着那瘟神进去的!”
“预料之中。”陈峰眼神冰冷,“他是在敲山震虎,给林家,也是给我看。”他不再废话,“赵山河那边,不能再拖。老规矩,你先去北大营东边那片乱坟岗子附近踩点,看看有没有生面孔晃荡。我随后就到。”
“得令!”老烟枪用力点头,干瘦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一猫腰,贴着墙根,像一道灰影般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
陈峰抬头望了一眼林府高耸的院墙,墙头琉璃瓦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不再停留,转身,汇入奉天城午后愈发压抑的街巷人流中。他的步伐沉稳依旧,但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那张紧贴胸口的图纸,此刻仿佛烙铁般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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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营,东北军第7旅驻地。
营区占地广阔,高墙环绕,墙头拉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营房多是青砖砌成,排列整齐,但许多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训练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懒散的士兵在树荫下叼着烟圈闲聊,枪随意地靠在一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劣质烟草味和牲口棚传来的淡淡臊气混合的沉闷气息。
一种无形的懈怠和压抑笼罩着整个军营,仿佛一潭即将腐败的死水。
赵山河的连部设在一排营房的尽头,门口挂着一块掉了漆的木牌。此刻,连部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赵山河敞着军装上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衣,浓眉紧锁,像两条盘踞的蜈蚣。他嘴里叼着一根燃到半截的“老刀牌”香烟,焦躁地在狭窄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厚底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桌子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用铅笔草草勾勒的简易地图,上面画着几个代表日军演习区域的箭头。
“他娘的!又来了!还他娘的是实弹!”赵山河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地图跳了起来,烟灰缸里的烟灰撒了一桌,“演习?演他姥姥!炮弹落点离咱们的警戒哨就他娘的几百米!荣参谋长(荣臻)那帮老爷倒好,一个‘避免冲突’的屁放下来,咱们就得当缩头乌龟!弟兄们的肺都要气炸了!”
桌子对面,坐着连副孙德胜,一个三十多岁、面容精悍的老兵油子。他拿起搪瓷缸子灌了一口凉白开,抹了把嘴,压低声音道:“连长,消消火。上面压得紧,咱们能咋办?旅座(王以哲)在北平,奉天城现在就是荣参谋长说了算。他老人家可是得了少帅(张学良)的严令,‘衅不自我开’!咱要是擦枪走火,捅了篓子,这身皮扒了都是轻的!”
“屁的‘衅不自我开’!”赵山河眼睛都红了,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怒狮,“人家都把炮口顶到咱脑门上了!还他娘的不算‘衅’?非得等鬼子冲进来,用刺刀把咱们都挑了,才算‘开’了?”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胸中的憋闷却丝毫未减。
他想起了陈峰。那个神秘的家伙,几天前就隐晦地提醒过他,日军近期会有大动作,目标很可能就是北大营!当时他还半信半疑,甚至觉得对方危言耸听。可眼前这愈演愈烈、步步紧逼的“演习”,不正印证了那家伙的话吗?一股寒意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悄悄爬上赵山河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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