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季科长的“第一份早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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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时,李建国拍季秋水肩膀,手掌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小季,这方案要‘接地气’,别搞成‘空话集锦’。我可是看过你改防汛报告的本事——把‘加强领导’改成‘谁来领导、怎么领导、领导到什么程度’,这才叫刀口向内。”
回到科室,大多数的同事都下班。
季秋水第一天上任综合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她打开办公桌最靠里抽屉的铁盒,里多了张纸条,是老王头的字迹,钢笔水洇开了,像泪痕:“老科长的‘病’,和送卡的事有关,别急着捅破。”纸条背面还粘着半粒米饭,不知是老王头什么时候留给她的。
夜幕降临,县委大院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照得梧桐叶像镀了层铜。季秋水在办公室反复推敲方案,电脑屏幕的光打在她脸上,像覆了层霜。光标在文档里闪烁:“所谓公车整改,不是把‘落实’改成‘狠抓落实’,而是把‘加强领导’变成‘谁来领导、怎么领导、领导到什么程度’。”她敲下这句时,隔壁档案室传来“哗啦”一声,像有文件掉在地上。
突然,敲门声响起。小赵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沓材料,纸边卷得像被啃过。他眼睛红肿,像两颗烂桃子:“科长,我想说清楚所有事。”他的目光落在铁盒上,喉结滚动,“以前总觉得‘随大流’不会错,现在才明白,有些‘大流’,淌着淌着就成了‘浑水’。”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照着县委大院斑驳的树影。季秋水打开笔记本,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像蚕在吃桑叶。她开始书写那个注定要掀起波澜的公车整改方案——
“信息科老芮端着保温杯踱进来,杯底的枸杞沉了又浮。他盯着屏幕上的方案,突然说:‘去年5月12号那份,老科长说是“因公外出”,但档案馆存档的签到表显示那天他根本没有用车。’”
季秋水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叶子打着旋儿,像一封封没寄出的举报信。她问:“老芮,听说档案室最近在清理老文件?”
“可不是嘛,”老芮的保温杯在桌上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响,“好多老黄历都翻出来了。有些事啊,埋在地下的还好,怕就怕那些半埋半露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铁盒,嘴角沾着一片茶叶,像长了颗痣。
手机突然震动,匿名信息跳出来:“别碰王副县长那条线,否则你那个防汛报告改得再好也没用。”发件人号码是虚拟号,尾数四个8,像一串冷笑。
季秋水把那条匿名短信截屏发过去后,低头看了看手机左上角的时间——22:17,县委大院里只剩走廊感应灯在忽明忽暗。两分钟后,小赵的微信头像蹦了出来,一条语音带着电流的沙沙声:“科长,上次我查到王副县长家属买的家电,发票开的是‘办公用品’……”
她没有立刻回复,而是把转椅往左一滑,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抽屉深处是一只黑色绒布袋,袋口勒着一根红线。季秋水解开红线,掏出一枚银灰色U盘,金属外壳在台灯下泛着冷光,像一把袖珍的手术刀。U盘正面用激光刻着“2023耗材”四个字,反面却贴着一张指甲盖大小的便签:别在科里插。那是她上周加班到凌晨三点,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偷偷拷数据时贴上去的。
U盘插入电脑,屏幕右下角“叮”地一声,弹出的却不是常见的“可移动磁盘”,而是一个伪装成Excel图标的可执行文件。双击之后,跳出来的表格让任何审计人员看了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页:县委办2023年1—6月“办公用品”采购清单
A4纸:150箱(实际领用27箱,剩余123箱至今堆在负二楼仓库,最上面那层箱子已被老鼠啃出半月形缺口)
中性笔:2400支(按在编人数平均每人60支,足够写到退休,然而每月仍在追加订单)
笔记本:硬皮“会议记录本”600本、软皮“学习心得本”900本(每本扉页统一印着“县委办定制”,却有一半连塑料封皮都没拆,直接整箱流入了二手回收站)
文件夹:加厚型3000个(清点时发现,有800个印着“××保险公司赠”字样,属于重复入账)
再往下拉,才是重头戏——
美的IH电饭煲×3(发票品名:多功能蒸煮一体机)
戴森V12吸尘器×2(发票品名:无线立式清洁设备)
小米75英寸电视×1(发票品名:大型高清显示屏,备注:会议室更换,实则挂在王副县长家复式二楼客厅,安装单上的签收人是“王*莉”,即王副县长妹妹)
九阳免洗破壁机×2(发票品名:高速组织捣碎器)
科沃斯扫地机器人×3(发票品名:智能地面巡检仪)
戴森HP07空气净化风扇×2(发票品名:室内循环消杀装置)
……
再往右滑动,则是更隐蔽的“会务耗材”子表:
“矿泉水”:30元/瓶的“巴马丽琅”写成“会议用水”,一次常委会就能消耗120瓶,可实际会场上摆的是1.5元/瓶的本地品牌,差价部分以“运输费”名义另开发票;
“一次性纸杯”:单价0.8元的写成8元,理由是“加厚可降解环保材质”;
“背景喷绘”:同一幅领导合影背景板,每次会议只换日期不换画面,却每月重新制作一次,喷绘公司老板是王副县长表侄;
“文件袋”:普通牛皮纸袋0.4元/个,发票写成“定制加密文件袋”8元/个,一年下来差价够买一辆帕萨特。
季秋水把滚动条继续往下拖,最后一张隐藏工作表名叫“加班餐”。表里密密麻麻记录着“夜间工作盒饭”:
6月15日,加班人数5人,订餐数量28份,单价68元/份,实际签收人只有值班门卫老李;
7月2日,标注“防汛通宵”,订餐50份,签收地点却是“金碧轩酒楼二楼包厢”,当天包厢消费小票还夹带了两瓶五粮液和一条软中华;
8月9日,订餐备注“档案室搬家”,签收人写的是“搬运工”,可那天档案室根本没搬东西,搬运工的名字在人事系统里查无此人……
她把U盘拔下,轻轻放回绒布袋,袋口重新扎紧。抬头望向窗外,县委大院的路灯在香樟树影间漏下碎银似的光。对面信息科窗口还亮着,老芮的保温杯顶在玻璃上,热气在冷光里凝成白雾。季秋水忽然想起上周三下午,老芮端着杯子踱到她桌前,压低声音:“小季,你知不知道咱们一台碎纸机一年换了六个刀头?财政的钱不是钱,是纸。”
她当时只是笑笑,没接话。现在她明白了:刀头是真的,纸也是真的,只不过每一次“报废”背后,都有一张被撕碎的收据——刀头280元/个,发票却开在“办公设备维修费”科目,一次3200元,经手人签字正是老周。老周“病倒”前三天,刚签收完第六个刀头。
抽屉里还有一沓没来得及扫描的发票复印件:
一张2022年12月的“打印机硒鼓”,单价4500元,数量写了“4”,可同一型号的硒鼓京东价不到900元;
一张2023年3月的“会议室音响系统维护费”,金额1.8万元,附的却是一张手写收条:“今收到县委办音响维修费元整——刘某某”,连个公章都没有;
一张2023年5月的“绿植租摆”,每月6000元,合同期三年,可办公楼走廊那几盆绿萝早就蔫得发黄,花盆底部贴着超市价签:9.9元/盆。
季秋水把发票复印件一张张码齐,像码一副即将摊开的扑克牌。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老周去财政局报账,老周拍着她肩膀说:“小季啊,账目就像女人的粉底,不能太白,也不能太黑,得刚刚好。”那时她刚毕业,只觉得这话油腻,如今才懂——“刚刚好”就是查不出、问不倒、说不得。
她拿起手机,给小赵发去第二条信息:“明天早上七点,你把去年所有‘办公用品’领用单、会务清单、加班餐签收簿,全带到负二楼仓库。我们——”
她顿了顿,在屏幕上打下最后四个字:“一单一单查。”
正在这时,李建国的秘书又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季科长,代县委书记、县长李建国让你明天一早来办公室。”顿了顿,补了一句,“穿正式点。”
月光下,季秋水在方案上写下最后一行:“公文写作,要像老裁缝量体裁衣,不能像流水线做标准件。‘高度重视’四个字,得让群众看得见、摸得着——看得见领导在暴雨夜巡堤的胶鞋,摸得着贫困户手里新换的棉被。”
小赵递来一杯热茶,杯底沉着两片茉莉花瓣,像两尾小鱼。他犹豫着开口:“科长,要不要把老科长那几份‘全勤’的考勤表……”
“留着吧。”季秋水打断他,指尖在杯沿画了个圈,“有时候真相就像这杯茶,太烫了喝不得。咱们要做的,是让后来的人少喝点凉茶。”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王副县长家属买的那台扫地机器人,保修卡还在铁盒里呢。”
夜更深了,县委大院的灯一盏盏熄灭。季秋水把铁盒锁进抽屉,钥匙挂在腰间,金属碰撞声像一声遥远的叹息。她知道,明天一早,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办公室时,这场关于“公车”的暗流,就该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