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渝复县干部调整风波(下)(2/2)

新笔趣屋【www.xbiquwu.com】第一时间更新《县委办里的秋水长天》最新章节。

县委大院那面巨大的公示栏前,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固了。周三下午,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心头沉甸甸。县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玻璃橱窗最显眼的位置,黑字白纸,名单长长。人群围拢着,却反常地寂静无声,只有纸张被风吹拂的细微簌簌响动,以及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寂静中,只有纸张在风中微微颤抖的声响。有人死死盯着名单,嘴唇无声地翕动;有人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眼神空洞;也有人嘴角紧绷,竭力掩饰着那丝几乎要溢出的得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期待、失落、惊愕、隐忍的狂喜与深切的忧虑,无声地交织碰撞。

“几家欢喜几家愁啊……”季秋水身旁,一个低沉的男声喃喃自语,带着看透世事的疲惫。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头,在凝固的氛围里格外清晰。

王志远和赵文彬这两个想走捷径的人,早已被收进去了…………

“丫头?你也来看热闹?”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老王头,头发已经花白,在县委办待了三十多年。季秋水连忙转过身,刚想说自己是路过,却被老王看穿了心思,“别装了,你们这批年轻人,谁不盼着从名单里看出点门道。”

老王的目光扫过公示栏,最后落在乡镇党政正职那栏,“杨小卉从妇联主席到城西街道办主任,这步跨得不小啊。”他忽然轻笑一声,“民主推荐率82.3%,组织部特意标出来,有意思。”

季秋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杨小卉的名字旁确实用括号标注了民主推荐率。上周部务会讨论时,她作为记录员在场,记得有人提出妇联属于群团组织,杨小卉缺乏政府部门主官经验,但副部长当即反驳,说城西街道去年信访量下降37%,其中杨小卉牵头的妇女调解队功不可没。当时她只觉得是正常工作讨论,此刻才意识到,那些看似平淡的话语里藏着多少拉锯。

“王师傅,您看谢明成从招商局到龙潭镇,这是升了还是降了?”她忍不住发问。招商局掌握项目审批权,而龙潭镇是偏远山区,单从权力看似乎是贬谪。

老王却指着公示栏最上方的县委常委会印章:“乡镇党政正职是副处级,但龙潭镇明年要搞生态旅游开发,据说县里要投三个亿。谢明成在招商局干了五年,拉资金的本事全县第一,你说这是升是降?”

季秋水恍然大悟。她整理常委会纪要时,看到过“龙潭镇生态项目”的字样,当时只觉得是普通议题,现在才明白,干部调整从来都是跟着工作重心走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来时,把所有文件都按时间顺序归档,现在才知道,那些看似不相关的会议纪要、请示报告,其实都像毛细血管一样,连着同一个心脏。

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指着县直部门正职那栏低声议论。季秋水挤过去,只见县农业农村局局长成一弘的名字旁写着“原水利局书记”,而生态环境局局长曹钢岭同样标注“原水利局局长”。

“邪门了!俩局长都从水利局钻出来的?” 后排有人扯着嗓子发问,声音里裹着惊惶,像发现了棋盘上的双车同路。

季秋水后颈一凉,忽然想起上周在菜市场撞见水利局的老王,对方拎着半扇排骨唉声叹气,说单位要拆,档案室的老柜子都要分两半。当时他只当是玩笑,此刻后背的汗却顺着衬衫缝往下淌。

“少见多怪。”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推了推滑落的镜框,声音像刀片划过玻璃,“上个月水利局拆分文件就下来了,灌溉站、农田水利科划给农业农村局,河道治理、水质监测全归了生态环境局。” 他顿了顿,指尖点向公示榜,“成一弘当年在水利工程队扛过铁锹,主持过全县灌溉渠改造,去农业口正合适;曹钢岭是省环科院的高材生,当年县里造纸厂排污案就是他牵头查的,去环保局不是天经地义?”

季秋水心里一震。她想起拆分方案公示时,自己还觉得只是简单的机构调整,现在才看清背后的人事布局。就像拆积木,既要把合适的零件放到新位置,又要保证整体结构不散架。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每次干部调整前,组织部都要让档案室把相关人员的学历、履历、奖惩记录全调出来,那些纸张堆积起来的,其实是一张看不见的棋盘。

这时,她看到县应急管理局局长萧远中,原职务是青岩镇书记。上周青岩镇发生过山体滑坡,幸好提前转移了群众,当时萧远中还在常委会上做过汇报。她记得自己当时写记录时,特意把“提前预警”四个字加粗,现在才明白,那四个字或许就是他调任应急管理局的通行证。

“丫头,发什么愣?”老王头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看拟提拔正科那栏,二十七个名字,全是三个字的。”

季秋水仔细一看,果然如此。萧逸尘、凌云志、叶轩宇……个个都像武侠小说里的名字。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报到时,人事科的大姐笑着说“县委办的名字得响亮”,当时只当是玩笑,此刻却品出另一层意思。这些名字背后,或许藏着长辈的期许,更藏着在官场里被记住的渴望。

“这里面有三个是选调生,跟你还不一样。”老王的声音压低了些,“但你看排在最后的肖俊逸,他是去年的省优秀公务员,本来该往前排的。”

季秋水的心沉了一下。她想起上周去组织部送文件时,听到干部科科长打电话,说“肖俊逸的考察材料里,群众评价栏太空泛”。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才明白,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一个人的名字在名单上往后挪十几个位置。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脚步轻快,有人步履沉重。季秋水看着公示栏上的名字,忽然觉得那些宋体字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杨小卉可能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她的抽屉里或许还放着妇联的荣誉证书;谢明成大概已经在研究龙潭镇的地图,标注着哪里适合建民宿;而那个叫肖俊逸的年轻人,或许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琢磨着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别光看表面,”老王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拟进一步使用那栏,第九个名字——独夏长工,你知道他是谁吗?”

季秋水摇摇头,这名字太特别了,不像本地人。

老王头手指公示栏上点了点:"独夏扶正可不是简单的提拔。按《民族区域自治法》,民族乡乡长得由建立民族乡的少数民族公民担任,这是硬杠杠。咱们县四个民族乡,每个乡的乡长都得是当地主体民族的人。"

季秋水皱眉:"那副乡长呢?"

"副乡长至少得有一个建乡民族的。像独夏他们乡,少数民族干部占比得超30%,这在《杂散居少数民族工作若干规定》里写得明明白白。"老王翻到另一份文件,"而且不光是数量,还得看结构。组织部每年都要盘点,确保经济、科技这些专业岗位上有足够的少数民族干部。"

他顿了顿又说:"提拔前还得查双语能力。能熟练用两种当地通用语言的,考核时会加分。独夏能说汉语和土家族语言,这也是优势。"

季秋水突然明白:"难怪您说这是学问..."

"可不是嘛。"老王头说道,"既要符合《公务员法》的通用标准,又得落实民族政策,还得考虑实际工作能力。这平衡的艺术,没几年功夫摸不透。"

季秋水忽然想起自己刚写的一篇调研报告,里面提到民族乡的经济发展问题,当时还觉得数据不够详实。现在才意识到,那些枯燥的数据背后,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是他们的升迁荣辱,也是一方百姓的生计。她掏出笔记本,把“民族乡干部任用政策”几个字记下来,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

风又起,吹动公示栏上的红纸,发出哗啦的声响。季秋水看着那些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名字,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以前她看干部调整,就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现在才明白,这不是戏,是真实的生活,是无数人用汗水、智慧甚至委屈铺就的道路。

“走吧,回办公室。”老王头拍了拍她的后背,“以后这种事多着呢,慢慢学,说不定那天你就在这个名单上了。”

季秋水对着老王头说:“我都才来一年不到,轮到我,还早着呢,不如趁现在多向您学点东西呢。”

说完,就跟着老王头往县委办里走。

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她的笔记本上,那些刚写下的字迹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写材料的新人了。她开始看懂那些藏在文字背后的深意,开始理解那些看似突兀的调整里的逻辑,也开始明白,所谓的成长,就是从看热闹的人,变成能看懂门道的人。

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电脑,调出之前写了一半的工作总结。屏幕上的文字忽然变得鲜活起来,那些曾经觉得空洞的套话,此刻都有了具体的指向。她删掉“加强学习”,改成“深入研究乡镇行政区划调整与干部配置的关联性”;删掉“提升能力”,改成“系统梳理县直部门职能划转后的人事衔接机制”。

窗外的云渐渐散开,露出一片清澈的蓝天。季秋水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有很多东西要学,但她不再迷茫。那些印在公示栏上的名字,那些在风中飘动的红纸,都成了她成长的坐标,指引着她在这条并不平坦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踏实地走下去。

傍晚下班时,季秋水又路过公示栏,那里已经没人了。夕阳的余晖洒在红纸上,把那些名字染成温暖的金色。她停下脚步,最后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出县委大院。路灯次第亮起,照亮她前行的路,也照亮了她眼里渐渐清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