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名与器的分量(1/1)
新笔趣屋【www.xbiquwu.com】第一时间更新《晚明从关中田亩开始》最新章节。
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懒散,照在张家庄新扎的寨门上。几个乡勇正靠着门洞说笑,忽见官道上扬起一溜尘土,一架骡车在一名税吏和几名县衙差役的簇拥下,晃晃悠悠地行来。领头的是个穿着半旧青缎褂子的书办,眯缝着眼,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一股子衙门里浸染已久的油滑与倨傲。他身旁跟着一名按着腰刀、穿着巡检司号衣的兵丁,眼神四下扫视,带着审视的意味。
车马在庄门前停住。那王书办慢条斯理地下了车,弹了弹并不存在的灰尘,仰头看了看庄门上新挂的匾额,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哪位是管事的啊?”他拉长了声调,目光掠过守门的乡勇,落在闻讯赶来的陈老身上,“奉县尊老爷谕,核查庄户丁口、田亩变更事宜。另外嘛…”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阴恻,“近来有风闻,说尔等庄私募丁壮,擅置兵甲,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啊。”
陈老心头一紧,面上却堆起笑,连忙拱手:“这位书办老爷辛苦了。快请庄内用茶,歇歇脚。庄主即刻便来。”一边说着,一边对身后的后生使了个眼色。后生会意,转身飞快地向庄内跑去。
总务堂内,茶已斟上,却没人去动。
王书办捧着茶杯,吹着浮沫,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沈百川和张远声身上打量。
“张庄主年轻有为啊。”他慢悠悠开口,“这庄子整治得不错,丁口看来也兴旺。只是…这许多青壮,操练得如此齐整,弓弩刀枪俱全,所耗钱粮恐怕不是小数目吧?不知是奉了哪位上宪的明文?”
沈百川欠身答道:“书办明鉴。敝庄及周边村落,屡遭流寇鞑虏侵扰,生灵涂炭。乡民们不过是无奈之下,结寨自保,绝无他意。前番击退鞑虏游骑,蒙抚台杨大人亲赐‘忠勇义民’匾额嘉奖,正是体恤我等保家卫国之苦心。”
“自保?”王书办放下茶杯,声音略提,“结寨自保是一回事,可听闻尔等如今不止守一庄,还搞什么‘联保’,调动他村丁壮,这怕是逾矩了吧?这岂非私募大军?若无人节制,日后滋扰地方,岂非大患?县尊老爷对此,可是担忧得很呐。”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张远声一直沉默着,此刻才开口,声音平静:“书办老爷,流寇势大,动辄数百人,非一村一庄能挡。乡民联保,实为无奈之举,只为苟全性命,绝无滋扰之心。一切所为,皆为靖安地方,亦可为官府分忧。”
“为官府分忧?”王书办皮笑肉不笑,“这话说得轻巧。若无章程规制,与匪类何异?”
正在此时,陈老从侧面进来,笑着对王书办道:“书办老爷远来辛苦,庄里备了些土仪,还请移步偏室歇息,尝尝新下的瓜果。”
王书办眼角余光瞥见陈老手中若隐若现的一个沉甸甸布包,脸色稍霁,假意推辞两句,便顺势起身,跟着陈老去了偏室。
偏室里,门帘落下。陈老将布包推过去,低声道:“一点心意,给老爷和诸位差爷吃茶。庄子里日子也难,只是仰赖老爷们在上维持。日后若有什么章程,还需老爷们多多指点。西安府劝农使李大人,与我家庄主亦是旧识,常通书信的。”
王书办手指在布包上轻轻一捏,感受着里面银钱的硬度,脸上终于露出真切的笑容:“好说,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为民着想嘛。尔等处境,上官亦非不知…”
外间,沈百川已飞快地起草了一份呈文,言辞恳切,陈述联保缘由乃“迫于寇患,不得已而为之”,“只为助官军靖地方,绝无二心”,并表示“一切行止,愿听上宪调度差遣”,文中还巧妙提及“曾蒙劝农使李大人训示鼓励”。
片刻后,王书办从偏室出来,神情已大为缓和。他接过那份呈文,随意扫了两眼,便纳入袖中。
“情况嘛,老夫大致了解了。”他清了清嗓子,“尔等心系朝廷,勇于任事,其情可悯。如今地方不靖,上官亦盼民力助剿。既然有李大人知悉…尔等便…嗯,相机协防,安定乡里吧。只是切记,万不可恃强凌弱,滋扰地方,否则国法无情!”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完,他便起身告辞。来时的那股肃杀之气早已消散,差役们也都得了好处,眉开眼笑,簇拥着骡车迤逦而去。
庄门口,张远声等人望着远去的烟尘,刚松了半口气,庄外一骑快马飞驰而至,却是李崇文派来的心腹信使。
信使带来李崇文的亲笔信。信中先是对联保之举表示赞赏,随即笔锋一转,写道:“…抚台于地方团练,实持默许之态,然朝中非议之声亦存,切记‘树大招风’之古训。行事需谨慎,万不可授人以柄,尤忌跋扈滋事,需时时彰显乃‘受官府节制’…另,据闻王嘉胤大股窜入府境,其势浩大,远超李三鞭之流,务必早做防备…”
两封信,一明一暗,一软一硬,将官场的复杂与现实的险恶勾勒得清清楚楚。
张远声将李崇文的信递给沈百川和赵武传看。
“今日之事,不过初露锋芒。”张远声望着官道方向,语气低沉,“一个书办便能借题发挥,索要好处。日后若再来个巡检、知县,又当如何?这‘相机协防’四个字,是道护身符,也是道紧箍咒。”
他转向赵武,神色凝重:“李大人信中所言大股流寇,才是心腹之患。联保乡勇需尽快操练纯熟,形成战力。庄墙壕沟,一处也不能松懈。”
“我们要在这‘默许’的缝隙里,”他收回目光,眼神锐利如刀,“尽快长得足够强壮。强壮到…将来即使有人想按‘规矩’来拿捏我们,也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付得起那个代价!”
秋风掠过场院,卷起几片枯叶,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