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飞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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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的北平,秋深得像发了霉。

铅灰色的天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屋瓦,长巷里永远浮着一股子潮湿的、混合了煤渣、劣质烟卷和隔夜馊水的味道。

世道乱得像一锅熬糊了的杂粮粥,街上兵不像兵,匪不像匪,人心也跟着惶惶,倒是我们这些在故纸堆和旧物件里刨食的,莫名得了些畸形的生机。

我就在琉璃厂一家不起眼的“荟和古斋”里当学徒。

店面窄小,光线永远不足,满架的瓷器、青铜、字画,都蒙着一层擦不净的灰尘,只有在偶尔漏进的天光里,才显出一瞬昔日的光彩。

空气里是陈年木头、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小心翼翼的呼吸,还有掌柜赵先生手指间那对核桃不紧不慢的“咔哒”声。

那天下午,雨要下不下,闷得人胸口发黏。

一个裹在破旧棉袍里的干瘦男人闪了进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眼神飘忽,像只受惊的耗子。

赵先生抬了抬眼皮没作声,继续盘他的核桃,我赶忙迎上去。

男人不肯坐,也不肯喝茶,只把布包在柜台上层层揭开。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面铜镜。

巴掌大小,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绿锈斑驳,像是从哪个不见天日的坟茔里刚刨出来。

镜钮作蟠螭形,纹路已经磨得有些平了,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拙。

最奇的是镜背的纹饰,并非寻常的菱花或瑞兽,而是一些繁复扭曲、似虫非虫、似符非符的刻痕,看久了,眼睛竟有些发花。

“祖上传下来的……急用钱,您给瞧瞧。”男人声音沙哑,手指在镜缘上无意识地摩挲,带着颤。

赵先生这才慢悠悠踱过来,拿起镜子,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半晌,又用指甲轻轻弹了弹镜面,声音沉闷。

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伸出五个指头。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急于脱手的仓皇,连连点头。

交了钱,男人像影子一样溜走了,柜台上的银元还带着他手心的冷汗。

赵先生把镜子递给我,吩咐:“收好,搁在里间那个紫檀木匣子里。”

我应了声,双手接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转身的刹那,我似乎瞥见那晦暗的镜面上,极快地掠过一抹扑棱棱的、灰白的影子……

镜子在匣子里躺了不到三天,就被一位姓钱的盐商看中了。

钱老板肥头大耳,穿着团花缎面的马褂,手指上套着个碧莹莹的翡翠扳指,说话时唾沫星子横飞。

他最爱收集这些带点邪乎气的古物,据说是为了镇宅,实则大概是相信这些东西能助长他的财运。

赵先生捻着胡须,把铜镜的来历说得云山雾罩,什么前朝贵妃遗物,深埋地底百年,灵气逼人。

钱老板听得两眼放光,价都没怎么还,爽快地付了钱,喜滋滋地把镜子包走了。

我送他出门,看着他臃肿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沉。

那镜子给我的感觉,总归是不太好。

又过了几日,是个灰蒙蒙的早晨。

我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博古架上的浮尘,街上忽然传来凄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店门外。

几个黑衣警察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面色焦黄、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是警察厅的孙探长。

“你们这儿,前几天是不是卖出去一面铜镜?给钱永富钱老板的?”孙探长开门见山,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铁器摩擦。

赵先生脸色一变,连忙赔笑:“是,是有这么回事。孙探长,钱老板他……”

“死了。”孙探长吐出两个字,目光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像刀子刮过,“死得蹊跷。”

随后我们便被带到了钱府,那宅子依旧气派,但弥漫着一股恐慌的气氛。

下人们面无人色,窃窃私语,而钱老板的卧房里,景象更是骇人。

他仰面躺在雕花大床上,眼睛、鼻孔、嘴巴、耳朵里,都塞满了一种灰白色的、米粒大小的东西,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些东西微微蠕动,细看之下,竟是一颗颗尚未孵化的蛾卵!

他的脸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进皮肉里。

空气中,除了死亡的腥臭,还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而诡异的香气。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赵先生在一旁,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孙探长指挥手下检查现场,自己则拿起桌上那个原本装着铜镜的空锦盒,放在鼻下嗅了嗅。

“现场门窗紧闭,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他慢条斯理地说,“初步判断,是意外。可能是某种罕见的飞蛾被器物上的气味吸引,钻进了七窍……啧,真是闻所未闻。”

他的结论下得轻描淡写,但我看见他捏着锦盒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房间里确实没有飞蛾的踪影,只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卵。

而那面铜镜,不翼而飞。

回到荟和古斋,我和赵先生相对无言,店里死一般寂静。

傍晚,我收拾柜台,准备打烊,手指无意间在收过铜镜的台面上一抹,竟沾到一点极细微的、闪着幽光的鳞粉。

钱老板的死,被孙探长以“意外”结了案,登了报,成了北平城一桩茶余饭后的奇闻,很快便被新的乱子盖了过去。

只有荟和古斋,生意冷清了不少,赵先生也愈发沉默。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几天后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极其逼真的梦。

梦里,我不是我。

我是个穿着破旧长衫的潦倒书生,蜷缩在一间四壁透风的陋室里,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哆哆嗦嗦地翻着一本泛黄的孤本。

窗外风声凄厉,像是野鬼哭嚎。

我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不是身体的冷,而是对前途无望、穷困潦倒的绝望。

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忽然,那些影子动了起来,扑簌簌的,像是无数振翅的飞虫。

我惊恐地抬头,看见灯焰周围,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大片灰白的飞蛾,它们疯狂地撞击着灯罩,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鳞粉纷纷扬扬落下。

一种巨大的、被吞噬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张嘴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那书生的绝望和恐惧还清晰地残留在我身体里,久久不散。

窗外,天刚蒙蒙亮。

第二天浑浑噩噩地到了店里,照镜子时,我猛地发现,自己额前原本乌黑的发丛里,竟突兀地多了一绺刺眼的白发……

铜镜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店里又来了一位客人。

是位唱青衣的戏子,名叫白清云——她在城南的戏园子有些名气,人长得清秀,眉宇间却总笼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她是听说了钱老板的事,特意寻来的。

“那面镜子,听说有些不寻常?”她声音细细的,带着戏台上特有的婉转腔调,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怕。我们唱戏的,本就是演尽悲欢离合,生死轮回,见得多了。”

赵先生本不愿再沾染这邪物,但白倩云出手阔绰,而且态度异常坚决。

她似乎不是冲着镜子的价值,而是冲着它的“不寻常”来的。

她低声说,近来总觉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想寻个有“灵性”的东西傍身,或者说,镇一镇那冥冥中缠着她的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里间那个空了的紫檀木匣,以及那日指尖冰凉的触感。

我劝她:“白小姐,那镜子……确实邪门,钱老板他……”

她只是摇头,眼神空洞而固执:“再邪,能邪得过人心吗?”

镜子已经没了,她最终失望而去。

但我心里那份不安,却愈发浓重。

约莫七八天后,噩耗再次传来——白倩云被人发现死在她戏班后台的妆间里。

她穿着全套的青衣行头,凤冠霞帔,描眉画眼,妆容精致得如同即将登台。

但她整个人端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全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色彩斑斓的鳞粉。

那些鳞粉细腻无比,紧紧贴着她的皮肤、戏服,让她看上去像一尊刚刚上彩、尚未烧制的瓷俑,或者说,一具华丽而诡异的石膏像。

她的表情凝固在一种极度的惊愕与某种诡异的陶醉之间,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梳妆镜,仿佛在那光洁的镜面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孙探长又来了,依旧是那套说辞:“意外。可能是某种含有毒素的鳞粉过敏,导致窒息。”

他捻起一点桌上的鳞粉,在指间搓了搓,眉头紧锁。

这次,连“意外”两个字,听起来都那么苍白无力。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白倩云那副凄艳绝伦的死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斑斓的鳞粉,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妖异的光……

接连两条人命,都隐隐指向那面失踪的铜镜。

孙探长不再公开说是意外,却也不再有什么进展。

荟和古斋彻底门可罗雀,赵先生称病回家,店里只剩下我一人守着。

夜里,我又开始做梦——这一次,我是白清云。

我在狭小的后台穿梭,水袖冰凉;我在台上咿咿呀地唱着,台下看客的脸模糊不清;我对着镜子卸下浓墨重彩的油彩,露出底下苍白疲惫的真实面容;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对台下某个特定座位永恒的、无望的期待……

最后,是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镜子,镜子里似乎有什么在动,不是我的倒影,而是一片翻滚的、灰白的雾,带着诱人沉沦的甜美气息……我向她伸出手……

再次惊醒,冷汗浸透内衣。

白清云的哀婉与痴怨,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我的心头,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照镜子,额前的白发,又多了几绺,刺眼地昭示着某种不祥的掠夺。

就在这天打烊后,孙探长悄无声息地来了。

他没穿警服,只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像个失意的教书先生。

他反手关上店门,脸色异常凝重。

“小子,我知道你察觉了。”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鹰,“那面镜子,邪性得很。我查过一些旧资料,这东西,不像寻常的妖物作祟。”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那铜镜里,可能栖着一种东西,以‘记忆’为食。死掉的人,往往都是在情绪剧烈波动,或者内心藏有极深执念的时候,被它钻了空子。钱永富死前,他的盐号正面临破产,他走投无路,求告无门,满心都是对破产后凄惨境地的恐惧。白清云……她心里埋着一段无望的情愫,对方是个有家室的军官,她日日受着相思与道德的煎熬。”

我猛地想起那两个无比真实的梦,想起梦中那蚀骨的绝望与哀怨,还有额前不断增多的白发。

“所以……钱老板的恐惧,白小姐的痴怨……都被……”我颤颤巍巍地说。

“被吃掉了。”孙探长声音干涩,“那些蛾卵,可能就是它以记忆为食后,具象化出来的东西。或者说,是它的一部分。”

他叹了口气:“我找不到镜子,无法证实,也无法摧毁。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夜色里。

店里只剩下我和满室死寂的古董。

以记忆为食的飞蛾……那我额前的白发,和我梦中经历的陌生人生……难道……

孙探长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埋藏的恐惧。

此后的夜晚,几乎成了酷刑。

我被迫“品尝”着那些被铜镜吞噬的、陌生人的记忆碎片。

有时是战场弃卒的惨嚎,有时是深闺怨妇的低泣,有时是奸商得手后的狂笑,有时是书生落第后的悲鸣……

庞杂、混乱、充满负面情绪的记忆洪流,冲刷着我的意识,每一次都让我精疲力尽,醒来后额前的白发便如蔓延的霜痕,又扩大几分。

我开始害怕睡觉,害怕闭上眼睛,害怕那无休止的、属于他人的悲欢将我淹没。

我的眼眶深陷,脸色灰败,走在街上,像个游魂。

直到那一夜的梦,格外的安静,没有凄风苦雨,没有惊声尖叫。

只有一片朦胧的、温暖的光晕,像是冬日里呵出的白气。

光晕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身形单薄,正低头缝补着什么。

那背影……那背影熟悉得让我心颤。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脸,慈祥,疲惫,眼角带着细密的皱纹,嘴角却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是母亲。

是我那早在多年前,因贫病交加而逝去的母亲。

她望着我,眼神一如记忆中那般温暖,带着无尽的怜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娘……”我在梦里哽咽着,想要扑过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她的身影猛地一阵扭曲,像是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

无数灰白的飞蛾,尖叫着从她七窍中、从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疯狂涌出!

它们瞬间吞噬了她的轮廓,吞噬了那温暖的光,扑棱棱地朝我迎面扑来。

“啊——!”我惨叫着从床上弹起,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

母亲那张在飞蛾群中扭曲、消散的脸,还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我冲到那面日常用的玻璃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憔悴、惊恐、如同鬼魅的脸。

而额前,那大片刺目的白发正中央,竟不知何时,凝结着一小撮细密的、灰白色的……蛾卵!

我试图抠掉额前的蛾卵,它们却像长在了皮肤上,稍一用力,便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仿佛根系已深入脑髓。

恐惧让我不敢再入睡,我点着油灯,枯坐在荟和古斋后堂的硬板床上,睁大眼睛与逐渐浓重的夜色对抗。

店外,北平城的夜晚从不宁静,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野狗的吠叫,或是更夫有气无气的梆子声,混杂着军阀割据、乱世飘摇的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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