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泥潭小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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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的白日,是被蝉鸣拉长的、慵懒而寻常的画卷。
阳光泼洒在褪色的楼体外墙上,几个老人坐在花坛边打盹,远处森林绿得沉静,一切都有着被时光打磨后的温顺轮廓。
可奶奶总在日落时分颤巍巍地关上窗,锁好门,那双枯枝般的手会紧紧抓住我,瞳孔里映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梦梦,听话,太阳落山后,千万别去小区公园那儿……那地界儿不干净,有东西,专拉小孩脚脖子,拽进泥潭里就再也上不来了。”
她口中的“泥潭”,我白天见过。
不过是小区中央一个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水池,池底龟裂着几道泥土缝隙,旁边那个红漆剥落得厉害的旧滑梯。
滑出口堆积着一些枯叶和浮土,看起来深些,但也绝谈不上能淹没人。
邻居们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有人在池边晾晒咸菜,没人觉得那一片灰褐色的泥地有何异常。
除了我。
或许是童年被强行剥离的那段记忆作祟,我对某种“异常”有着病态的敏锐。
我总觉得,那泥潭在黄昏光线下,吸吮最后一点热度时,泛着的是一种过于油腻的光泽,像某种巨大生物闭拢的眼睑。
而当夜幕彻底沉降,路灯次第亮起,那光线却奇异地无法真正照亮公园的区域,那里总氤氲着一层薄薄的、灰紫色的雾气。
空气里飘来的不是花香或泥土香,而是一种极淡的、甜腥的,像是无数根须在淤泥下缓慢腐烂的气味。
奶奶的警告和这种无孔不入的诡异感,像两只手反复拉扯着我。
恐惧是真的,可那股源自十四年颠沛、深植于骨髓里的反叛与质疑,更是真的。
凭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感觉不对?那泥潭下面,难道真藏着奶奶恐惧的“东西”?
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冲动,在又一个沉闷的夜晚达到了顶峰。
窗外的月亮被稀薄的云层包裹,毛茸茸的一圈光晕。
我听见极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大地在吞咽着什么。
奶奶房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溜了出去。
夜气湿重,浸得皮肤发凉。
那层灰紫色的雾更浓了,缓慢地流动着,缠绕着我的脚踝,像有生命的触须。
咕噜声更清晰了,源自——公园中心。
干涸的水池,此刻竟荡漾着一片幽暗泥泞的水光,粘稠,沉寂,倒映着毛月亮扭曲的脸。
旁边的滑梯,出口处不再堆积枯叶,而是一个不断缓缓旋转的泥涡,深不见底。
我的理智想要尽快逃离,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甚至不由自主地,朝着滑梯那片泥涡挪了一步。
就在这一步落下的瞬间——
一只完全由冰冷、湿滑淤泥构成的手,毫无征兆地从滑梯口的泥涡中爆伸而出!
根本不容任何反应,它死死攥住了我的脚踝,力量大得骇人,骨头几乎发出呻吟。
“啊——!”惊呼被扼断在喉咙里。
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一扯!
天旋地转,我脸朝下重重栽向那片泥潭。
恶臭的、冰冷的泥浆瞬间灌满我的口鼻耳目,世界的声音戛然而止,被一种沉闷的、震耳欲聋的泥流咆哮取代。
我被疯狂地拖拽着下沉,下沉,掠过无数冰冷粘腻的、蠕动着的阻碍,仿佛正被推过一条漫长而腐败的肠道,直坠向大地深处无法言说的黑暗脏腑。
窒息和极度恐慌攫取了我,意识开始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骤然停止……
我猛地咳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可以呼吸。
空气滞重、阴冷,饱含着那种甜腥的腐烂气息,但确实有空气。
我瘫在一片冰冷潮湿的地上,浑身浸满散发着恶臭的黑泥,颤抖着抬起头。
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头顶上方,没有天空,没有月亮。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无比、缓慢蠕动着的、发出微暗幽光的泥潭池底——我刚刚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它像一片倒悬的、污秽的海洋,遮蔽了整个“天空”,偶尔有浑浊的气泡从中诞生、膨胀、破裂,滴落下黏答答的泥点。
而我所在的,是一个完全“倒转”过来的泥潭小区。
楼宇是倒立的,尖顶插入下方我所站立的、仿佛由压实了的黑色淤泥构成的“地面”,窗口透出昏黄摇曳的光,却不是温暖的灯光,那光晕绿莹莹、蓝幽幽,鬼火一般。
那些我曾见过的邻居们此刻正在“街上”行走,但他们的身体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有的像是被重物砸扁又重塑,有的肢体腐烂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眼眶中是蠕动的水蛭或是发光的菌类,脸上却挂着极其日常的、甚至可说是愉快的笑容,彼此点头寒暄。
“哎呀,新面孔?”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黏腻得像是在泥浆里泡过。
我惊得猛一扭头,是一个“女人”。
她的一半脸颊还算完好,另一半则完全塌陷,爬满了散发着磷光的霉菌,手里提着一个不断滴落泥水的菜篮子,里面装的似乎是某种还在微微搏动的块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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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我牙齿打颤,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
“是上面掉下来的吧?”又一个声音加入,属于一个只剩骨架、却依旧穿着整齐旧中山装的“老伯”,他每走一步,骨骼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别怕,别怕,刚来都这样。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哇。咱们这儿,挺好的。”
他们围拢过来,那些腐烂的、扭曲的脸上洋溢着过分的热情,各种诡异的身躯散发出浓烈的土腥与腐坏气味。
一只冰凉滑腻的手(不知道是属于谁的)拍上我的后背,鼓励似的轻推着我。
“走走走,正好,正好!”那半张脸的女人欢快地说,她的声音像是透过一层厚厚的淤泥传出来,“兰婆婆家的小孙女儿回来了,大家都要去热闹热闹呢!”
“你奶奶也在呢,”骷髅老伯的颌骨开合,发出咔嗒的声响,“瞧,那不是?”
我被那股无形的推力裹挟着,踉跄前行,目光绝望地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一栋倒悬的、门廊歪斜的楼洞阴影下,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站在那里,正朝我招手。
身形,发型,甚至那件奶奶常穿的深色罩衫,都一模一样。
只是她的脸,是一团不断缓缓滴落泥浆、没有五官的平滑表面。
那身影发出的声音却温暖慈祥得令人血液冻结:“梦梦,回来啦?快过来,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那团无面的泥塑,用它最温柔的语调,轻轻地说。
“留下来吧。”那股冰冷的、不容抗拒的推力再次出现在我背后。
那股推力混杂着周围腐烂居民们过分热情的“鼓励”,将我踉跄地推向那栋歪斜的、倒悬的楼洞。
脚下黑泥黏腻,每一步都像要陷进另一个漩涡。
无面的奶奶站在那里,泥浆从她平滑的脸部轮廓上缓慢滑落,滴答、滴答,渗入下方黑色的“土地”。
那慈祥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这死寂世界的粘滞空气:
“梦梦,吓坏了吧?别怕,到家了,到家就安全了。”
家?这个字像一根生锈的针,猛地刺入我记忆最混沌、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真实的“家”是什么?是四岁那年人贩子用来诱骗我的、那颗融化黏腻的糖果?是辗转在不同买主手里,被叫做“赔钱货”、“小畜生”的毒打和饥饿?是无数个缩在冰冷角落,幻想着一双会温柔拥抱自己的手臂的夜晚?
真实的父母,于我而言只是户口本上两个模糊的名字和两张褪色的照片,以及最终找到时,那两座冰冷的、沉默的墓碑。
我没有家,阳光下的世界从未给过我一个真正的家。
可在这里……在这个倒悬的、腐烂的、一切常识都已崩坏的泥潭之底……
那无面的“奶奶”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也是由不断蠕动的泥浆构成,却奇异地维持着人手的形状,甚至能看出老人皮肤松弛的纹路。
它冰凉,带着深埋地底的寒意,轻轻握住了我颤抖的手腕。
没有五官,我却能“感觉”到她在“看”我,用一种足以溺死人的、扭曲的慈爱。
“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冷得很吧?”她“说”着,牵引着我往那漆黑的楼洞里走,“你爸爸特意把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你妈妈……唉,你妈妈高兴得一直在哭。”
楼洞深处,光影扭曲,勾勒出两个身影。
一个高大些,身形似乎有些佝偻,像是常年劳作的父亲,但他的轮廓边缘在不断滴落泥浆,模糊不定,肩膀上似乎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细看之下,竟是一段不断渗出黑水的腐烂树根。
另一个身影更纤细些,微微颤抖着,发出极轻微的、啜泣般的窸窣声,她周围的光线格外不稳定,明灭闪烁。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大身影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来。
纤细身影的啜泣声变大了一些,变成一种愉悦的、呜咽般的调子:“我的孩子……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他们向我靠近,那股甜腥的腐烂气息更加浓烈了,冰冷的、泥泞的拥抱即将把我包裹。
我的心脏缩成一团,却又有一股诡异的热流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恐惧依旧尖锐,像玻璃碴子摩擦着我的神经。
但比恐惧更汹涌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酸楚的渴望。
这是我从未得到过的——父母的迎接,关怀的话语,一个被称为“你的房间”的地方……
哪怕他们是由泥浆和腐烂物构成的,哪怕他们的拥抱能冻僵人的血液。
现实世界给了我什么?无尽的漂泊,冷漠,遗弃,最终是墓碑上冰冷的刻字。
而这里,虽然恐怖诡异,却……“想要”我。
“姐姐!姐姐!”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穿着”破烂泥浆衣服的“男孩”从“父母”身后钻出来,他少了一只眼睛,那眼眶里是一窝正在蠕动的白色蛆虫,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却闪烁着一种极度兴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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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玩!你答应过要陪我玩滑梯的!上面的滑梯不好玩,这里的滑梯才好玩!它会一直转一直转,转到最里面去!”男孩兴奋的说。
他跑过来拉我的另一只手,他的手小小的,同样是泥浆构成,力气却大得惊人。
我被他们围绕着,拉扯着,走向那散发着阴冷光芒的单元深处。
走廊墙壁是半透明的,里面封存着各种难以名状的阴影,有的像人形,有的完全怪异,它们似乎都在缓慢移动,无声地注视着我这个新来的“家人”。
邻居们没有跟进来,但他们挤在楼洞入口,那些腐烂的、扭曲的脸上洋溢着同样的“喜悦”,无声地张合着嘴,像是在共同参与一场庄严而诡异的仪式。
我被按在一张冰冷的、似乎是由巨大菌类构成的椅子上。
无面的奶奶端来一个陶碗,里面是冒着气泡的、漆黑粘稠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土腥和某种虚幻甜香的气息。
“喝了它,梦梦,”奶奶的声音极其温柔,“喝了,就真的回家了,再也不冷了,不怕了。”
那只不断蠕动的泥浆男孩围着椅子跳,拍着手,眼眶里的蛆虫兴奋地扭动:“喝呀喝呀!喝了就能一直陪我玩啦!”
高大的、滴着泥浆的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形成一片巨大的、有压迫感的阴影。
啜泣的母亲身影闪烁不定,发出催促的、渴望的呜咽。
陶碗递到了我的唇边,那黑色液体冰冷的气息已经触碰到我的皮肤。
现实的记忆是尖锐的碎石,硌得人生疼。
而眼前的一切,尽管是恐怖诡异的倒影,却柔软得像一个沉沦的梦,承诺着拥抱和归属。
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是唯一能提醒我还“活着”的东西。
喝下去?留下来?在这泥潭之下的完美噩梦里?
我的目光越过那碗黑色的“汤”,看向“家人”们身后那扇扭曲的窗。
窗外,是倒悬的、缓慢蠕动着的泥潭“天空”,是这个世界永恒的、绝望的黄昏。
迷茫像最深沉的淤泥,几乎淹没了我的理智。
那碗漆黑粘稠的液体已然触碰到我的嘴唇。
冰冷微微搏动着,我只需稍稍仰头,吞咽下去,这周遭一切的诡异、冰冷和恐怖,似乎就能转化为一种扭曲的安宁。
那无面的慈爱,父亲沉默的阴影,母亲啜泣的欢愉,弟弟急切的拉扯——它们编织成一张网,承诺包裹我十四年来从未停止漂泊的、尖锐的孤独。
我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个“好”字几乎要随着冰冷的吐息溢出。
就在那粘稠液体即将浸入唇缝的刹那——
一段被遗忘的、炽热的碎片,猛地刺破这泥潭之下的冰冷迷雾,灼痛了我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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