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虚与委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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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卯时三刻,”他薄唇轻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城南,‘忘忧居’。”他停顿了一下,幽深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刮过我的脸,“用你这张脸,这副神情,去替我取一件东西。”
他并未说明具体是何物,但这含糊的指令本身,就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忘忧居”……那个地方……我曾在组织的情报卷宗里见过这个名字,表面是南城一家颇有名气的清雅茶肆,招待往来文人墨客,实则……背景深不可测,水极深!组织曾数次派人试图渗透,皆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让我去哪里取东西?这无异于将我直接推入龙潭虎穴!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去“忘忧居”?这分明是借刀杀人!他想借那些人的手除掉我?还是……另有更深的图谋?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闪现,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想发出声音,却只能挤出一点微弱的气流。脸上精心维持的哀伤和茫然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所取代,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滚落。这一次,绝非伪装。
“阿湛哥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那里……那里……”恐惧攫住了咽喉,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仿佛想要逃离他带来的致命寒意。
云湛看着我瞬间失色的脸和眼中真实的恐惧,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满意之色。那抹冰冷唇角勾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欣赏猎物濒死挣扎的冷酷愉悦。
“怕了?”他低低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随即,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高大的身影重新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其中。“怕,就对了。”冰冷的宣告如同最终判决,“记住你现在的样子,明日,我要在‘忘忧居’门口,看到一个比此刻更加‘情真意切’、‘懵懂无知’的林晚夕。”
他不再看我,仿佛已经交代完毕,转身欲走。玄色的袍角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等等!”一个声音猛地冲口而出。那并非伪装出的柔弱呼唤,而是被逼到悬崖边、源于本能绝望的嘶喊。
云湛的脚步顿住,微微侧过身,月光照亮他半边冷峻的侧脸,眼神睥睨过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我……”我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四肢,但袖中毒针冰冷的触感却又带来一丝孤注一掷的清醒。他知道了丝带的秘密,知道了我背后可能有组织,现在又让我去“忘忧居”送死……这分明是断了我所有的生路!与其被他这样一步步推向绝境,不如……
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毒针锋锐的尖端抵住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脸上的恐惧和泪水还未褪去,却又强行揉入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和……豁出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音:
“阿湛哥哥……若……若我明日回不来……”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沿着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衣襟上,“你……你可还记得……当年在青州城外……你送我的那颗……琉璃珠子?”
这句话问得突兀至极,带着哭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庭院里的寂静。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云湛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听到“青州城外”和“琉璃珠子”几个字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那绝非茫然或疑惑,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被猝不及防刺中了某个早已尘封角落的震动。尽管那异样快得如同错觉,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封覆盖,但一直死死盯着他双眼的我,捕捉到了!
那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像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惊涛骇浪!有反应!他竟然有反应!那颗琉璃珠……是我在组织秘档深处,关于云湛早年经历碎片中唯一捕捉到的、模糊不清的线索!只言片语提到过他在青州曾有过一段短暂停留,似乎与某个小女孩有过交集,赠过一颗珠子。那线索语焉不详,来源不明,连组织都判断真实性存疑,只是被我当作最后一丝渺茫的、或许能触动他的希望,如同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
此刻,这孤注一掷的试探,竟真的……戳中了他?!
巨大的惊疑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瞬间冲淡了恐惧。我屏住呼吸,泪水依旧在脸上肆意流淌,目光却死死锁住他的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袖中毒针依旧紧扣,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云湛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依旧是那副冰冷淡漠的模样。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绝的身影,如同庭院中一尊沉默的玄铁雕像。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短暂的收缩之后,似乎变得更加幽暗,更加难以测量。仿佛我刚才抛出的不是一颗童年的信物,而是一块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头,连一丝涟漪都吝于回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夜风吹拂梧桐叶的沙沙声,此刻听来如同鬼魅的低语。
终于,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云湛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关于琉璃珠的任何问题,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只是微微侧过脸,下颌的线条在月光下绷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薄唇轻启,吐出一个极其短促、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音节:
“好。”
话音落下,再无停留。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倏然转身,衣袂在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几步之间便已消失在庭院深处那片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只留下庭院中冰冷的月光,满地破碎的梧桐叶影,以及那根孤零零躺在青石板上、沾满尘埃的深蓝色旧丝带。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冷冽松香与淡淡血腥气的独特气息,冰冷地缠绕着我,如同无形的枷锁。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脸上冰凉的泪痕还未干透,颈侧被他气息拂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诡异的灼烫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方才那声短促的“好”字,如同冰锥般悬在头顶,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未知重量。
他……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应允了我那个关于琉璃珠的问题?还是仅仅在说……“明日替我去个地方”这件事……“好”?
月光无声地洒落,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孤寂而单薄。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根被遗弃的深蓝丝带上,更添几分凄凉。
袖中,那枚淬毒的银针依旧冰冷地躺在掌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针尖,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混乱和沉重。
忘忧居……
琉璃珠……
那声意味不明的“好”……
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搅得一片混沌。明日卯时三刻,城南“忘忧居”。那扇门后等待我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还是……绝境中一丝渺茫的转机?
我缓缓弯下腰,手指颤抖着,一点点靠近地上那根深蓝色的旧丝带。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布料,上面沾染的尘土颗粒硌着皮肤。就在即将将它拾起的瞬间,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云湛扯下它时那冰冷的目光,那句“配不上你如今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这不仅仅是对一件旧物的丢弃,更是对我所有身份、所有退路的彻底否定和嘲弄。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更深的寒意猛地冲上头顶。
指尖蜷缩了一下,最终,我猛地收回手,任由那根丝带如同弃履般继续躺在冰冷的尘埃里。
不能捡。至少现在,不能在他可能注视着的任何地方,流露出对“过去”一丝一毫的留恋或确认。
我慢慢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丝带遗落的位置,仿佛要将这屈辱的一幕刻进心底。然后,强迫自己转过身,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与云湛消失方向相反的、属于“林晚夕”这个伪装身份的临时居所走去。
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回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夜风卷起衣袂,寒意刺骨。庭院深深,月光惨淡,前路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一片漆黑,凶险难测。唯有袖中毒针冰冷的触感,和脑海中那枚模糊不清的琉璃珠影像,成了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冰冷而虚幻的浮木。